杜甫:我的一生都在等一次月圆

杜甫:我的一生都在等一次月圆
文/六神磊磊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秋天,在长安城。
对于杜甫来说,这是一个很沉重的中秋节。
 
他在排队,做什么呢,领米。
 
因为雨灾,长安的米价又开始疯涨。
 
有人抱着一床被褥来换一点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你来晚了,那是上午的价。现在要两床被子了。”卖米的人说。
 
当时,政府打算救急,开了太仓,拨出十万石米,低价粜给市民。
 
每天限领五升,不能多领。杜甫就靠这个过日子。
 
五升米,大概有七八斤,听上去不算少。
 
但是杜甫家庭负担重,大儿子三岁,小儿子才刚刚出生。
没有奶粉,没有辅食,嗷嗷待哺。
 
中秋到了,他基本上没有心情过节。
 
面对妻儿,杜甫很惭愧:
 
“接你们到长安来,却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在长安找到机会。”
这是杜甫在长安的第七个年头。
 
这些年,他一直在奋斗打拼。白天到处奔走、投稿,晚上就加班写写写。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有关系的同龄人都开始飞黄腾达。
比如他的同辈人,宰相杨国忠的儿子杨暄。
 
杨暄参加科举考试,一塌糊涂,没考上。
杨国忠于是发火了。不是对儿子发火,而是对考官发了火。
 
结果杨暄高中进士,名列前茅。
短短几年后,杨暄火箭提拔,当了户部侍郎。这时他的主考官达奚珣也才当吏部侍郎而已。两人平级。
 
杨暄还嫌自己升官慢:
 
上班都好几年了,才当副部长?老爸真不给力。
 
杜甫呢?前后两次科考不第,一直跟在杨暄们的屁股后面吃灰。
 
当时,朝廷有“征文信箱”,号称是有才华的人都可以来投稿。
 
杜甫精心写作,一共投了两次。
 
第一次,投了“三大礼赋”,惊动了皇帝。
 
玄宗连夸杜甫有才,命令宰相再去试试他的作文。
这是杜甫人生第一次上热搜。
 
考试当天,集贤院的学生们都轰动了,都来围观杜甫。
 
“平平无奇嘛。”大家纷纷在楼上说。
 
试完之后,再无下文。
第二次,他投了两篇大文章《封西岳赋》《雕赋》,回家等消息。
而这一次的结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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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灾还是不停,杜甫家渐渐吃不起饭了。
一个只会写字的人,在通货膨胀的首都养着两个孩子,太奢侈。
 
他只能把老婆孩子先安顿到两百里外的奉先县。
 
等于是今天自己留在北京,老婆孩子住在河北。
 
这一次分别恰好又是中秋前后,一家刚刚团聚才不到一年。
妻子神情黯然,孩子牵住爸爸的衣服哭。
 
“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杜甫郑重说,“我们一家人很快就要在一起。”
 
如果是李白这样说,那多半不靠谱。
 
要是孟浩然、高适这样说也得打折扣。
 
可杜甫这样说,他一定是认真的。
终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杜甫在长安的九年努力有了结果。
 
他得到了一个官职,叫做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意思就是武装部的仓库管理员,级别是正八品下。
 
于是,中国历史上、甚至是世界历史上最有才华的仓库管理员诞生了,没有之一。
 
工作定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行囊,直奔奉先,要去探望家人。
 
用他的话说就是: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我的老伴在他乡,一家十口风雪隔绝,见不到面。
我要去和他们一起,甘苦与共。
 
他是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出发的。
 
当时,天寒地冻,朔风猛烈。
 
杜甫翻山越岭,手脚并用,走过了艰险的道路,穿过碎冰窸窣作响的河流。
 
等好不容易到了家,一进破旧的房子,却只听到一片哭声。
原来是他最小的孩子饿死了。
 
无比的痛苦、愧疚中,他写下这样的诗: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他以为是来团聚,没想到是来送别。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在一番悲痛过后,起码生活还可以继续。
毕竟这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杜甫可以正常去上班,用微薄的俸禄糊口,安心拉扯孩子。
 
他肯定不会成为那么伟大的诗人了,搞不好,会成为平凡的仓库管理员老杜。但这一家人可以收获一点安稳。
 
我们倒宁愿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安史之乱”爆发,叛军连克洛阳、潼关、长安。
 
杜甫一家连气都喘不上一口,就要开始流亡。能不跑吗,皇帝都跑了。
 
至于那份工作,就当风吹了吧。
 
他先带着家人从奉先逃到白水,再逃到鄜州城北的羌村。
 
一路上,寒冷的月照着白水山,孤寂、凄清。
女儿饿得大哭,儿子只能摘苦李子充饥。
 
杜甫陷在蒿地里,险些疲累死去。
 
那年秋天,好不容易把家人安顿在羌村,杜甫独自冒险出门,去查探情况,寻找组织。
但他很快就被叛军抓住了,于八月押回长安。
 
当时,唐朝官员被抓住只有两个结果:
要不然杀了,要不然抓起来,逼迫从贼。
 
叛军打量了杜甫半天,终于说:
这个人,平平无奇嘛。
 
关起来再说。
长安,鄜州,五百里相隔,音讯不通。
 
这大概是一家人最痛苦的一次分别。
 
又是一年中秋了,明月孤悬天际,照着残破的长安。
 
杜甫抬头望月,泪水已经沾湿了衣襟。
这些年,颠沛流离,没有过一次欢聚。
 
没有看过一次舒心的月圆。
想起妻子孩子,杜甫写下了一首诗《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妻子在鄜州,一定担心思念着自己吧。
孩子还太小,都不知道想爸爸。
 
什么时候才能一家人团聚,不再泪水潸潸。
 
杜甫这首望月的诗,是一首充满中年感的顶级的情诗。
 
铭心刻骨,痛彻肝肠。
 
在这之前,唐诗里的月,往往都是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李白的举杯邀明月,王维的明月松间照,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
总是飘逸的、静谧的,或者是豪迈的、壮美的月。
 
而到杜甫这个时候,汉时关已破,再也保护不了人民。
也没有人再有心情举杯邀明月。
 
只有孤月浪中翻。
 
寒月照白骨。
 
还有凄清的鄜州月,照耀天下所有家庭残破的别离之人。
后来,杜甫从长安逃脱了,前往凤翔谒见了唐肃宗。
 
等再有机会到羌村探亲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八月。
 
从此之后,杜甫做到了一件事:
 
这一家人基本上再没这样分开过。
后来的日子,不管是到秦州,到成都,还是到夔州,虽然一样的颠沛、穷苦,但是这家人基本上都守在一起。
 
杜甫最高兴的时候,他们是在一起分享的: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而当他们在成都草堂,生活短暂地安稳了一阵的时候,大家也是在一起的: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吊钩。
 
哪怕到了人生的最后,杜甫已经走投无路,坐着小船在湘江上漂流的时候,他们也守在一起。
杜甫的一生,大家都说他忧国忧民。其实他还特别忧家。
 
他诗里最最感人的句子,往往是思念亲人的: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他的那些最“忧国忧民”的诗,事实上往往都是回家的诗。
 
《北征》是回家的诗。
 
《羌村》是回家的诗。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也是回家的诗。
 
回家,是杜甫一直的心愿。
 
如果说李白是一个永远在上路的人,杜甫就是一个永远在回家的人。
 
他的一生都在等一次月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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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懂我们的朋友,总是忘了他自己 | 隐藏的杜甫

去年此时,我曾经写过一篇《杜甫:无处不在的善意》。今日,念及呦呦鹿鸣读者后台留言诸君,忽有所感,遂将该文重写一遍:
最懂我们的朋友,总是忘了他自己 | 隐藏的杜甫
最懂我们的朋友,总是忘了他自己 | 隐藏的杜甫

我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么,真正的知己,是怎样的呢?

让我们从杜甫的一首诗开始读起:

游龙门奉先寺
杜甫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这首诗,第一个特别之处在于,杜甫明明是白天游览了奉先寺,写的却是夜景夜思。
杜甫是一位极度勤奋的诗人,留下的诗也只有1400多首,算上遗失的估计也多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呢?因为杜甫下笔,一定是有所感,有所通透,有所发现之后。所以,这首游览诗,他白天没有写,晚上也没有写,等到留宿一晚之后,听到了早晨的钟声,有所感,有所思,才下笔。
在杜甫眼中,奉先寺不只是一处建筑,不只是一个旅游景点,也不只是一个宗教场所,而是一个有灵魂的、暂时相遇的朋友。

让我们从杜甫这里岔开,先读一首陶渊明的《移居》: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这首诗,谈的是人与人相处——真正的好朋友,可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但是,这种宾主相欢共证大道的场景,有一个前提,就是第二句“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你要和对方相处几个早晨待上几个晚上,一起住宿,而不是在论坛、餐桌上泛泛一面,才能深入地、立体地理解一个人。
杜甫到了龙门寺,就是住在了那里。于是,别人写白天,他写深夜和早晨,这才会有“令人发深省”的末尾句,自然而然,毫无矫揉造作。龙门寺在洛阳龙门石窟那里,即便在唐代也属于常见景点,之所以杜甫能在寻常处“发人所未发”,留下传承千年的诗篇,正是因为他先把这座寺庙当做朋友相处了。 
在杜甫留下的一千多首诗中,这首诗有些特别——透着一股佛性。
“招提”是梵语,第一句的文眼,是“境”,最后的晨钟,也是佛家关键法器,“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杜甫,在佛家的晨钟中“发深省”,这是一种向内、慎独的态度,与佛家“顿悟”理念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由此,整首诗充满了禅意。
杜甫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在当时,还有一位大诗人,王维。王维是佛系的,文字中处处透着佛意,被人称为“诗佛”。杜甫呢,是彻头彻尾的儒家,始终关切民生、心忧天下、积极入世,即便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所先想到的,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自己都没饭吃了,还在担忧别人过得好不好,真是病得不轻(事实上,他的一个儿子真的在战乱中被饿死了,而他却是赶几百里路回家才知道)。
在与奉先寺相处并写作的时候,杜甫并没有固执自己。这就是对自己所处环境、所借宿的地方最大的一种尊敬:不是给多少住宿费,而是深深地理解了对方,融入了对方。他是一个彻底的儒家,但不妨碍接纳佛家,这就是杜甫达到的格局。
杜甫这种对朋友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在写给李白的诗歌中尤为明显。

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有十几首。你看,《春日忆李白》这样写的: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一开头,一种飘逸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这种气息和李白非常接近,却与杜甫代表作品中的《兵车行》“三吏三别”等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杜甫在怀念李白的时候,将心比心,把自己融入了李白的气场中。他忘了自己。 
那么,李白是如何对他的呢?很多人说,李白不怎么搭理杜甫,杜甫写了十几首李白,李白只写了两首杜甫,甚至是嘲讽杜甫写诗很苦逼。这完全是心胸狭隘者一己之见。你看李白是怎么写杜甫的: 
丘城下寄杜甫
李白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最后“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浓浓的杜诗味道——雄浑广阔、意境深远,与“仙人”李白平素浪漫飘逸气质并不相同。这是因为李白和杜甫曾经一起游历,访道寻仙,两人有共睡一条被子的友谊,才会写出这样像对方的诗句。是的,真正的朋友,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变成你,你变成了我。杜甫与李白,两位天才待友的真诚相互激荡,洋溢在诗歌的国度。

杜甫这种善意带来的共通,在《梦李白》中是表现的极致。当时杜甫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李白了,但他担忧着李白生不逢时、被流放的命运,恨不能化身为李白:

梦李白
杜甫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如果把这首诗和李白自己的临终绝笔《临路歌》对照起来读:

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临终把自己比为大鹏,飞在半空却夭折了,这不就是杜甫所写的“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吗?李白说,自己在空中中途夭折了,如今却没有为麒麟生不逢时而伤心落泪的孔子,还有谁会为我哭泣呢?这是一个仙人在世间的伤感。很可惜,千里之外的李白,无法知道杜甫这时为他写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一种心连心的理解。那个时刻,杜甫就是李白。

在临终前,贫病交加的杜甫,在洞庭湖畔写下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留下这样的句子——“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这个时候,他担忧的,还是藩镇之乱下可怜的老百姓以及这个国家难测的命运。这时,诗中流动的,不是在佛寺时的禅意,也不是与李白链接时的飘逸,只有他自己——“诗圣杜甫”。

诚敬之心,可以通神。正是因为杜甫对待朋友时总是带着那样一股发自本心的通透诚意,才会写下一篇篇于平常处见不平常、情感丰沛的诗歌,才会在往后的千百年里,让无数人的情感得到回应。

他总是忘记了自己他成了我们。

20200502,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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