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政策，家长们的意见明显分成两拨：一部分明确支持国家政策，庆幸能够让教育回归本源、让孩子和家长减轻一点负担；另一部分则是明确反对“一刀切”式的禁止，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培训班。

今天我想再跟大家闲聊下这个话题。因为话题具有一点敏感性，过去一个星期有很多同类文章已经被吃掉了，大家且看且珍惜。

为什么大力打击培训班

首先要强调一下，现在课外培训班并没有一棍子打死。按照40号文规定，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可以继续上，只是规定在非寒暑假的周一到周五，还不能上得太晚。不过这一刀砍得也够深了，下面就当是全砍了来讨论吧。

开始之前，我先聊一下“剧场效应”。我相信关心教育的家长对这个概念不会陌生。“剧场效应”认为，一个剧院的人，如果第一排站起来，后面的人为了看剧，被迫一排一排地站起来，最后谁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却多花了成本。

那人人都上课外培训班，到底是不是“剧场效应”呢？

大家再想想这么一种情况：

村子里两户人家，一户打猎，一户种菜。猎户每天打4只兔子，菜农每天收4斤菜，然后互相拿2只兔子换2斤菜，荤素搭配，皆大欢喜。结果有天猎户换了把新猎枪，现在每天可以打8只兔子，于是两户人一合计，每天拿4只兔子换3斤菜，现在猎户一天吃4只兔子3斤菜，菜农虽然少吃1斤菜但是多了2只兔子，也很开心。

我管这种效应叫“猎枪效应”，也就是说猎户换了新猎枪，不仅自己吃的多了，连带菜农也受益。

放在教育里，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俩上学，你用功读书，我不爱读书，但是你读书以后建设社会，国家富强，你固然赚了大钱，我生活也没变差，反而变好了。

课外培训到底是剧场效应，还是猎枪效应？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参加课外培训的孩子，到底只是抢占了其他人的蛋糕，还是把所有人的总蛋糕做大。简单来说，剧场效应里只会分配存量，而猎枪效应会创造增量。

接下来，我要请那些认为自己非常需要课外培训的家长，想想这么一个问题：如果你们想学的科目（外教英语也好、思维培训也好、大语文素养也好）立马在全国范围取消考试，小升初、中高考全部不考，你还会坚定地让孩子报名参加课外培训吗？

这个答案“是”或“否”，决定了这门课的核心意义。

如果答案是“是”，那这是一门对于孩子的成长发育、思想形成、长远发展有正面作用的“育人课”。如果答案是“否”，那这就是一门为了冲击某项升学考试而设的“工具课”。当然，很多“工具课”也有它的长远意义，但若是离开了考试就基本没人报读，它就绝对配不上称为“育人课”。

只有“育人课”有可能培养出更全面、更睿智、更有社会责任感的精英人才，为整个国家创造增量价值；而“工具课”只能帮助一部分学生抢夺更好的竞争地位。

所以，如果全民热捧的课外培训班都是“工具课”，那这就是陷入“剧场效应”；如果大家报读的都是“育人课”，那尽管学生辛苦、家长破费，总的来说还是有正面意义的“猎枪效应”。

现在，我想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次国家重拳出击，打压课外培训，说明在对过去几十年的培训班进行整体评估以后认定，它们绝大部分都是“工具课”，所有家庭消耗巨大、疯狂“内卷”的结果就是一种无谓的内耗，所以出手取缔。

好事怎么变成坏事的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也经历了比较长时间的思想转变。

几年前，我曾经反对取缔奥数竞赛，反对“奥数害人”的观点。原因就是，从我自己的成长经验来看，学习奥数对于人的长期成长很大正面作用，所以是一门“育人课”。

但是近几年我深入观察当下的奥数培训机构和课程内容，发现现在奥数的“味道”已经变了。学生不再是冲着培养思维和开发大脑而去，机构更是怎样能提分怎样来，各种记忆、套路、猜题、刷卷，完全偏离了这门课程的本心。

奥数从一门“育人课”变成一门“工具课”，这不是奥数的错，也不是学生的错，是社会风向的错。

我举个例子。珊姐很喜欢做手工，没事就在家里画画然后剪成作品。剪纸这件事又动手又动脑还培养艺术修养和想象力，不可能是一件坏事对吧？

但如果我们搞剪纸比赛，而且冠军可以保送清华，会怎么样？大批学生会因此终日耗在剪纸上，每一刀都用毫米级来衡量对错，所有作品都是临摹过去的高分之作而缺少创造性。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剪纸，也不会记得剪纸带来的好处与快乐。

同一件事情，错误的导向会带来完全不同的效果，量变引起质变，好事也会办成坏事。在我看来，现在大部分的课外培训就已经进入了好事变坏事的程度。学奥数如此，学英语如此，学乐器特长体育特长无不如此。

上培训班是学生的权利吗？

这次40号文政策出台，有不少家长是明确反对的。他们的观点是，家长和学生对培训班有切切实实的需求，有权选择自己想要接受的课外培训。

课外机构爆发式增长到今天这样的规模，确实是被家长们的需求拉动的。可是，大家有需求的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吗？一定应该交给自由化的市场经济来供给吗？

现在正在办奥运会，如果有关心奥运或体育的人，应该会记得2008年奥运会上，美国“飞鱼”菲尔普斯连破好几项世界纪录，风光一时无两。可是，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功劳吗？2009年，有43人次穿着和菲尔普斯一样的“鲨鱼皮泳衣”打破世界纪录。也就是说，这套黑科技泳衣本身，可以帮助运动员提高不少速度。

破纪录一定是好事吗？不见得。国际泳联随后马上禁止了运动员穿这种“鲨鱼皮”泳衣。这就是游泳赛场的规则。在赛场上取得好成绩本来是好事，但是首先得遵守规则，而规则往往是反对单纯内卷的。就像全世界的运动会都禁止使用兴奋剂，因为兴奋剂就是一种典型的纯内卷。

这次40号文的颁布，其实就是彻底改变了教育这个赛场的规则。过度培训就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兴奋剂”和“鲨鱼皮”，规则改变了，所有选手只有接受和适应新规则，而不是大喊“大家对兴奋剂有需求，我们有权自己选择嗑药！”

那为什么课外培训会被规则禁止呢？不仅因为前面说的，培训只是纯内耗、不产生增量价值；还因为课外培训这件工具，对于不同地区、不同收入状况、不同知识水平的家庭来说，是不公平的。

有人说，我花钱花时间送孩子去上课，怎么就不公平了？事实上，不同家庭能够上的课外培训班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线下课时代，大城市的培训师资水平远远超过小城市，后者又远超县城农村；现在有线上课了，小地方有机会接触好的教学资源，可是动辄一两百一节课的费用，岂是全国大部分家庭能承担的？

改革开放以后，“有钱就能买到好东西”的市场经济观念深入人心，“一分钱一分货”这种想法被认为是最公平的。这在绝大部分领域是正确的，可是在教育领域——也就是决定下一代人怎么分配资源——这种花钱买优势的事就不见得公平了。

如果课外培训被认定只是一部分经济条件好的家庭给孩子购买武器，用来碾压其他没有这个条件的孩子，那么这种“市场行为”就绝不“公平”。

当然，相信每一位家长都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世界上没什么是绝对公平的。每个人起手的手牌就不一样，手握3个炸弹的人先跑完牌，这事情公平吗？不管什么规则都不可能让所有人同时满意。

我们都是普通家长，是规则的接受者。我们要做的，就是以最快速度接受和适应新规则，在新规则下打好自己的手牌。

想上课的家长在焦虑什么？

我非常能理解家长们在课外培训班消失以后更加焦虑的心情。

一部分家长焦虑自己孩子的学习，觉得没有了培训班，孩子的成绩万一下滑，自己将束手无策。

这种想法主要是受过去二十年课外培训之兴旺发达的影响，形成严重的“补习依赖症”了。

有的家长也许都忘了，在义务教育阶段，孩子花费时间最多、内容最全面、师资最权威的地方，就是学校。孩子一天在学校超过8小时，一周五天，这样的学习强度如果都没有学会，总是指望周末花两三小时把学校没学到的东西都补上，可能吗？

高考刚刚过去，很多状元都表示自己从来没参加过课外培训。我相信这不是谦虚或者谎言，真正的好学生都知道，把时间放在学校听课和课后自学上，比很多一般的机构要有效多了。

也有家长说，也许对于牛娃，补不补课不重要，可是自己家的娃是普娃甚至学渣，没有课外培训成绩肯定一塌糊涂。

我必须说的是，对于在学校学习已经一塌糊涂的孩子，问题很显然出在学习方法、学习态度与学习效率上，绝不是换个所谓“名师”每周点拨一下就有用的。就好像人体本身有足够的制造血糖的机能，如果一个人长期低血糖，要想的是怎么把肝脏胰腺的问题治好，而不是一直吊葡萄糖。

不管哪一种情况，认为孩子“非参加课外培训不能学好功课”的这种想法，都是过去二三十年被市场环境和课外机构忽悠形成的错觉。

另一部分家长则继续焦虑其他人会通过“一对一”之类的方式，拉开与自己的差距。

在这方面，我觉得并不需要过分担心。从前面的政策背景分析，我想大家也看出来了，这次教育改革重点放在打击不平等上。对于“一对一”这种方式，显然和课外培训机构一样，属于利用财富优势打造教育资源优势，肯定与政策趋势不符。

目前的政策没有明确打击这种培训模式，主要是在过去还没形成气候，没必要同时拿针对性的武器。万一这种方式快速增长，形成新的教育势力，我相信势必成为下一波打击对象。

最近看到一则新闻，黄山市教育局根据家长提供的线索，查处了一位在职教师在别墅内给学生进行有偿补课的行为。据我了解，目前只有在校教师收费补课会被处罚，普通的家教上门培训暂时还不违规。不过如果未来这类情况过于普遍，也不排除制定相关规定来加以限制。

对在职老师举办培训班的重拳，同时也是针对“课上不教课下教”问题的出击。没了利益驱动，绝大部分老师的水平和师德还是在线的，有利于提升校内教学质量。

教育公平就像一座水库，目前只是打开了一个关闭课外机构的闸口，洪水就已经喷涌而出了。还有更多的闸口正在酝酿着打开，最终所有出口汇成一条裹挟一切的历史大河，奔腾向前而去。

为什么我认为这次能办成？

很多家长都说，这次也不是第一次提减负了，往常年年喊减负，实际年年在增负，这次有什么不同？很可能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根据我的观察，这次的的改革整顿与以往大不相同，所以我比大部分家长率先一步抛去了以往的怀疑态度。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是高度不同。这次把整顿课外培训提升到一种政治高度，在我们国家提高到这种高度的事情很少有失败的，因为这类工作是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也要完成的，它影响到很多部门官员的乌纱帽问题。

说实话，如果没有强大的政治压力，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确实很难推进。课外培训班，是家长、学校、机构三方都你情我愿共同需求的事情，整顿起来肯定困难重重，而且地方政府还会减少税收甚至影响当地学习成绩。

但是提到政治高度就不一样了，哪个地方教育部门年底写总结不写在第一条，这年的活儿算是白干了。

最近都有地方政府把教育的事放到扫黄打非一样的高度了。扫黄打非难不难？过去十年有没有成效？大家可以对比一下。

第二是对象不同。去年以来，课外培训行业发生巨大变化，互联网巨头大举杀进来，所以现在大家咨询的往往就是那么几家，数学XX思维，英语VIPXX等等。行业集中度大幅提高，也让整顿的难度大大减小了。线下小机构被互联网摁死了，现在剩下的主要就是线上线下几十家寡头机构。

放在早几年，教育部门可能不敢拍胸脯保证，但是现在只要紧盯住这些头部机构，工作就完成80%了。你还担心有关部门不出力吗？

第三是时代背景不同。课外培训的整顿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情，前有初中公民同摇、中有高中指标到校、后有多地定向打击学位房。反正教育公平化的大趋势已经势不可挡了。

另外，互联网时代的技术手段也更为强大，可以预见未来会有更多的免费线上课程，不同地区学校的师资也有望通过技术来缩小差距。所以，打击课外培训并不是一味的堵，而是既疏又堵，将大河引回主流。

加上课外培训在家长心目中确实是积怨已深，太多家长已经对当下“被逼培训”的现象怨声载道，民心基础比以前更强了。所以，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对课外培训的重锤出击，才能起到比以前更好的效果。

结语

这次的“双减40号文”以及各地市跟进的政策，所有家长估计都有所耳闻，但是认识和想法却各不相同。

有的家长觉得，这又是一波走过场的运动，很快就会回到该补课补课该鸡娃鸡娃的老路子；有的家长觉得，这种政策是一种倒退，自己要逆势而行，才会成为胜利的那个人；有的觉得新政下来会让教育更不公平，富裕人家一对一补课普通人家更无翻身日；还有的觉得以后学习就是大锅饭凭运气，可以彻底躺平。

不同的认知自然带来不同的应对行为，而家长的应对短则影响孩子几年，长则影响一辈子，绝非小事。所以，在这次“双减”改革的重大十字路口前，能不能对整个事情全貌有整体而全面的认知就很重要了。

在我看来，这次对课外辅导的定向打击，主要是因为整个国家在针对升学考试开展的学科培训耗费了巨大的资源，同时还造成了比较大的资源分配不公平问题。

就像剧场效应里说的，你培训，我培训，钱被教育机构收走、孩子的时间被无情消耗以后，所有人还是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理解这一点后，我们才能掌握国家“双减”的方向和实质，同时对未来教育政策有一定预判。更重要的是，这样我们才可以帮孩子设计顺应国家教育和经济发展趋势的成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