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没能救得了大明

大概是去年看美剧《亿万》,无意中看到一句话:

 

所有系统都将走向衰亡。

 

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咱们稍微举几个例子大家感受下。

 

最明显的例子,也就是大公司。

 

我早年天天都在纳闷,大公司怎么就把自己变得这么臃肿不堪,人浮于事,写一行代码还要反复评审,对应几十倍工作量的文档工作,而且浪费无处不在。

 

此外大公司里,还有比项目团队更大的支持团队,各种大小领导多的离谱。我以前一直以为“领导泛滥”这个毛病是国企的,后来发现不仅国企,各种私企外企几乎无一例外呈现出这种症状。如果你们公司没出现这种症状,可能只有一个原因,你们还是小公司,再等等,等到足够大了,这些毛病一个都不会少。

 

归根结底,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问题,所有的系统,都有走向“高成本,高损耗”的方向。就跟盖一栋楼似的,楼层低的时候想怎么发挥都行,甚至可能整个公司只有一个施工队。

 

楼越高,考虑的问题越多,安全性、可靠性和稳定性成了最高优先级。公司里越来越多的人跟盖楼没啥关系,施工单位反而成了次要优先级,随便一群人都可以对施工单位指手画脚,直到组织臃肿不堪。

 

组织在死之前,要拼命想办法给自己弄到更多的资源来对抗成本和消耗,如果资源不足以压制这种消耗,很快就废掉了,大公司轰然倒地。

 

既然大公司问题这么多,为啥还要存在呢?

 

因为它能做得事,小公司根本做不了,但是公司大了,又紧跟着出现了新的问题,比如官僚化,人浮于事,这些问题处理不好,最后把公司给拖垮了。

 

从这个角度看“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就非常清楚了。

 

1

 固有矛盾

 

一开始“王朝”这个系统上线的时候,往往刚经历过战乱,人口也不多,土地资源也足,内部矛盾小。

 

管理层内部,大家依靠革命期间的友谊就可以对系统进行指挥,像极了那种创业团队早起的草台班子。也有点像南方的那种家族店,老公是董事长,老婆是总经理兼财务,几个小兄弟去当分店店长,老丈人管保安,小舅子是司机,小姨子去做会计。

 

但是系统运行了一段时间,随着业务扩大,问题一大堆,首先得解决兄弟们想另立门户的问题,还得解决自己家人在主要位置上抹不开脸的问题,还要选拔干部,干部不好好干活还得给他们打考评,考虑到大家都喜欢好逸恶劳铺张浪费,还得有部门或者团队负责节约成本,大家天天开会不好好开展工作,那就再开个会讨论下怎么减少会议。

 

国家层面也差不多,随着系统运行,人口开始增多,为了解决各种问题,比如灾难治理,边疆安全,治安环境等等,公务员数量飙升,帝国边疆战事不断,成本逐步增加。

 

现在最像古代大帝国的就是美国了,军费开支奇高无比,相当于排在它之后八国之和。而且公务员队伍占人口比例也是世界之巅,据美国大使馆自己说,2017年政府公务员高达2232万人,占人口6.78%(中国公务员816万,加上教师医生记者等事业人员还有各种临时工,大概5233万,占人口3.74%)。

 

回到明朝,也一样,有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修路搭桥修黄河,而且桥和路修完了不是说没事了,需要日复一日的维护,还需要在北方和西南维持大兵团防止北元南下,帝国内部又得维持大量官僚和吏胥,比如宋江那种押司,萧何那种看库房的,还有六扇门这样的捕快机构。

 

而且明朝有个奇怪问题,也就是税收。

 

我们知道,征税一直都是个大事,对这事理解最深的就是美国人,有句话不是说嘛,世界上最危险的四件事,“在美国偷税漏税,在中国贩毒,在俄罗斯当人质,在韩国当总统”,美国人从一开始就把这事当成个头等大事来看待,早年日常开着小坦克去征税,到现在美国IRS都是最活跃的执法力量。

 

明朝恰好相反,明朝的税率一直非常非常低,黄仁宇说农业税大概不到点10%,大家注意下,整个中国历史上这么低的税率都非常少见,商业税更是不到3%,一年大概300多万两的总额,要知道,跑到南方的南宋小朝廷,商业税竟然高达5000万。

 

明朝重农抑商,原来就是给农民收重税,不知道农民知道后惊喜不。

 

整体而言,明朝的农民和美国的黑人差不多,政治上地位是最高的,但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实际上地位是最低的。

 

商人们跟WASP似的,说是“士农工商”地位最低,人人可以嘲笑,但他们一个个富得流油,吃香喝辣,把自己的孩子送入政府,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更奇葩的是,明朝这个税后来越来越少。

 

这也是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税收》的核心观点,农民出生的朱元璋目睹过元朝官僚把老百姓往死里逼,他担心明朝官僚们折腾老百姓,要求不准加税,他的说法叫“定额税收”。

 

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也就是那个绕不开的老问题,地主大量兼并土地,农民跑去地主那里当佃户去了,或者干脆去养蚕烧瓷了,明朝的时候全世界的丝绸和瓷器基本是明朝生产的,工商业空前繁荣,大量的农民被吸收到手工业里了。

 

这些农民的土地上报的时候经常说荒废,其实是兼并到地主家去了。地方官也懒得去管,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受益者,比如在松江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当朝首辅徐阶他们家,谁敢管啊。所有系统到了晚期有的特点,就是所有利益都板结成了一块,基层直接能捅到上层去,就跟《西游记》里的剧情似的,几乎每个妖精背后都有后台。

 

这也就出现一个奇怪事,明朝建国一百多年,税收不但不上升,反而下降了。

 

财政却越来越紧张,帝国后期需要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没钱是万恶之源,逐步演化出来了一大堆社会病,比如扶贫工作不到位,比如边疆士兵军饷亏空,边军大量逃亡,战斗力急剧退化等等。

 

所以黄仁宇说,“明朝的问题恰恰不是税太多,而是税太少,不是控制得太严密,而是控制得太无力”。

 

这话是黄仁宇说的,我才敢放在这里,我自己可不敢说,怕被喷成狗。

 

不过如果大家有思维能力,而不是简单条件反射,想想这个问题,结论应该跟黄仁宇差不多。

 

税收是一个辩证的东西。如果税太重,大家自然不愿意去干活了,但是税太低,又没法搞一些基本的公共产品,比如修路,水利,治安,法院什么的。所以有个“折返点”,现在一般认为30%比较凑合。

 

世界银行计算过,我国在2018年财政除以GDP,大概是28.74%,美国是31.14%。也就是中美都是30%左右的GDP交了税,大家注意下,这里的“财政”包括了国企,卖地,税收等收入。

 

另一个问题,说明朝控制得太松,大家可能第一反应是黄仁宇食古不化。他当然不是了,其实黄仁宇挺“美式”的一个人,他是密歇根大学历史学博士,大部分时间呆在美国,那些论文都是英文写的,后来翻译成了汉语。

 

事实上只有到了美国才能理解什么叫自由。“自由”不是为所欲为,“自由”对应的是“义务”,美国条条框框多的离谱,比如你不能影响别人,我住过一个小区,不让晾被子,也不解释为啥不让。

 

此外税你得交吧?如果政府只从那些容易征税的人那里征,容易征税的人往往又都是弱势群体,那社会就会陷入严重的不公平。美国这一点就做得很好,一视同仁,大家都得好好纳税,不纳税就把你修理到生活不能自理。

 

2

 张居正一顿折腾

 

既然钱不够花了,怎么办?

 

改革呗。

 

大家如果在大公司当社畜,就知道我国现在高科技大厂的日常就是成天变来变去,道理也不复杂,我们上文说了,所有系统都在走向衰亡。只有一个办法自救,就是不断自我革命和自我修正,找到新的出路,降低功耗,扩大输入,开源节流。

 

公司领导们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就指望通过不断的变革来让公司一直做个“新公司”,而且通过残酷的“末尾淘汰”防止惰性。

 

国家也一样,运行到后来财政钱不够用了,没钱就得想办法搞钱嘛。

 

如果搞定了钱,政府找到了新税源,那就是“xx中兴”,如果没找到,那就完蛋了,百八十年的中等朝代。

 

大家注意下,不止中国,中外都一样,哪个国家都面临“财政危机”,英帝国那几个最伟大的创新,比如中央银行,国债制度,都是为了解决财政问题想出来的。

 

后来英帝国也亡于财政危机,“二战”后英镑不行了,英帝国跟着解体了,现在剩下个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现在连那俩都养活不了了,等将来北爱和苏格兰走了,就剩下小不列颠了。

 

明朝其实有过好几次改革,思路也差不多,毕竟太祖说了税率不能变,那就找找看土地跑哪去了。朝中大佬们通过直觉也能感觉到,跟朱元璋时代相比,经过一百多年的开垦,明朝后期的土地应该多一些才对,现在变少了,肯定出了问题。

 

所以解决税收难题的核心是重新丈量土地,简化税制,减少官僚和地主们的寻租空间,把窝藏不上报的土地查出来 。

 

多说一句,一般说东林党不让收商业税,其实这个不全对,东林党真正把持朝政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年,他们没那么大能量,应该是整个官僚体系都反对,这种得罪大部分人却没有明显收益阶层的操作基本是找死,只能是朱元璋来做,他不做,后续谁也别想做,问题是他正好没想明白这事。

 

太监们倒支持商业税,因为太监都是贫苦出身(不贫苦谁会积极主动要求自宫啊),开征商业税跟他们没利益关系,他们一眼就看出来那玩意才是治本的办法,不过没啥用,太监的政策形不成国策,他们往往今天得势,明天就被拉出去剐了。

 

这种情况下,“丈量土地,简化税制”就成了明朝高层的共识,早在1530年就被提了出来,配套体系改革的思路也基本成型,此时明朝已经建国162年,财政问题已经把整个国家逼到了必须做点啥的地步了。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改革方案是1530年提出来的,距离张居正全国推行,还有半个世纪。

 

有了改革思路不代表能够推行,普通官僚没这个能力,动作太大了,阻力也大,利益阶层更是盘根错节,儒家知识分子们肯定会拿出“扰民”这个观点来百般阻挠,官僚们讨厌所有变革,英剧《是,大臣》里对这个有非常好的解释:官僚都是在野党,专门捣乱的。

 

普通人搞不定这事,就得猛人来操作,明朝前后有好几个猛人在推动一条鞭法。

 

最早叫张璁(这个奇怪字念“葱”),后来张居正主持改革的操作和他差不多,基本沿用了他的思路。这人跟皇帝关系不错,读过《明朝那些事》的小伙伴都知道,这人跟皇帝并肩战斗过,因为士大夫逼着皇帝认爹,皇帝不同意,张璁站出来从法理角度跟大家辩,成绩显著,非常得皇帝信任。

 

这人能力强,心气足,长期位高权重,而且当了三任首辅,操盘了一大堆改革,其中就有清查土地,不过推行不彻底。

 

后来海瑞也搞过,大家都知道他和“正国级”领导徐阶搞的非常不愉快,就是因为他跑江南富庶之地去搞土地清查,当地最大的恶霸就是徐阶一家子,海瑞出了名的“头铁”,完全不管不顾当初徐阶多次保护了他,公事公办,把徐阶搞得灰头土脸。

 

只是海瑞根基太浅,操盘这么大的事,非常容易结怨,他刚动手改革,大佬们弹劾海瑞的奏折跟雪片似的到了京城,海瑞只搞了大半年就被赶到一个闲职上去被迫退休了。不过海瑞出了名的两袖清风,官员们恨死了这个犟老头,也没啥办法。后来张居正就不一样了。

 

终于到了张居正,老张基本上是皇帝的干爹,明朝那会儿民间小说泛滥,有人说他跟太后有一腿,跟大太监冯宝关系也非同一般,在外朝又是首辅,战事频繁的东北前线和西南前线两个军头,李成梁和戚继光,也都是张居正的小弟。

 

相当于内廷和外廷都是一把手,谁要是敢反对他,就让手底下小弟上书侮辱那人,宫里的大太监再以皇帝口吻下旨申斥。张居正再站出来装好人求情,最后皇帝说看在老张份上,本来是要把你发配非洲的,现在去海南岛种芒果吧。反复这么几次,朝中没人敢惹老张了。

 

于是张居正在1581年,也就是“一条鞭法”诞生半个世纪后,借着权倾朝野的势头,下令全国推行,此时距离明朝灭亡只剩下60来年了。

 

到这里该说下这个“一条鞭法”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这玩意并不复杂,首先是简化流程,税收货币化,一般其他书里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个。

 

这在大公司里的社畜们理解起来非常容易,屁大的事要找十来个领导签字,活也不用干了。在政府里这么复杂的程序还会导致各种腐败。

 

明朝沿用的是唐朝的“两税法”,这玩意超级复杂,老百姓不仅要交粮食作为税收,还要每年给政府去做各种劳务。粮食和劳务又分成几十种,毕竟全国那么多的县,每个地方都不一样,你家种小米,他家种麦子,这就涉及小米和麦子之间的汇率,问题是还有海南的芒果和椰子呢,全国有几十种作物,复杂极了。

 

很多人以为古代不需要算数,其实不是,古代也有非常复杂的统计和换算工作,只是不需要官僚们来搞,由宋江和萧何他们那种“吏”负责,他们不登大雅之堂,史书上不聊他们,所以毛主席才说我国古代史书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家史”。

 

所以张居正简化了流程,乱七八糟的税负大部分全部用银子了,也就是交钱了。

 

多说一句,总有人说明清闭关锁国,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明清两代全世界一半以上的银子跑中国来了,如果中国闭关锁国,这些银子咋进来的?还是那个老问题,史书里不写这玩意,大家就以为没这么个事。

 

“税收货币化”并不是给老百姓降低赋税的,而是简化流程防止官僚内耗的,中央政府手里握着流动性非常高的白银,行政效率也高了很多,毕竟你手里有几万斤粮食,想去消费也得换成钱嘛。官僚们对这个事不大满意,不过也没啥办法。

 

张居正的变法第二条就是我们上文说的,要清查土地,其实这个最关键,全国到处丈量,一下土地多出来2.8亿亩,不少地主隐瞒了土地,这次也被迫要交税了。

 

作为配套体系改革,张居正最清楚,如果政策想长期执行下去,关键是官僚队伍得高效,他给官员们重新制定了KPI考核机制,搞了非常复杂的条条框框,把官僚们拿捏的死死的,这玩意叫“考成法”。

 

明朝已经惯性运行了两百年,你突然搞这个,就跟去一个早九晚五的大公司突然宣布全公司今后996一样,大家痛苦不堪。

 

这三条操作基本是一个“伤害递增”操作,大家能忍他,唯一的原因就是惹不起他,于是强忍悲痛,等着他死了再说。

 

3

 世间已无张居正

 

没想到张居正很快死了,张居正改革是在1573年,1582年他就死了。死的时候67岁。

 

这个年龄按理说倒也不大,不过在古代也不算年轻,到底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我们上文说了,明朝小说泛滥,就跟现在的微博似的,天天编段子。

 

很快传出来说是张居正老当益壮,服用大量春药搞多人运动纵欲过度死了。为了扩大打击范围,还说春药是戚继光送的。后来历史学家通过整理书信,说是当时在治什么病,痔疮还是啥,可能感染后死了,那时候没有抗生素,很容易感染不治身亡。

 

官员们也开始蠢蠢欲动,毕竟你丈量土地,吃亏的是地主;你搞简化赋税,大家也就忍了,毕竟这事对财政也是立竿见影,而且也断断续续持续半个世纪了。

 

问题是老张你搞官员干嘛?

搞你大爷的KPI呢?

让官老爷当社畜?

 

所以他死后没多久,在一些人的带头下,开始对张居正下手。

 

万历皇帝的态度很重要。他对张居正的感受跟对一个严父差不多,张居正也跟一个父亲似的经常训斥小皇帝,让小皇帝节俭,勤奋,好好学习,做个人,小皇帝不喜欢他,但是也尊敬他,希望自己活成老张那样堂堂正正的人。

 

等到张居正死了,大家就开始攻击大太监。

 

我们前文说过,明朝官僚相当于自动驾驶系统,太监相当于微操的方向盘,这两套系统势同水火,每次皇帝一死,官僚们肯定反扑,把先皇的所有小伙伴全送去见先皇。

 

张居正就是那个先皇,大太监冯宝首先遭到清算,而且这货果然有问题,被查出来是个巨贪,官僚们趁机把火烧到了张居正那里。

 

接着上文,朝臣们弹劾奏折一拥而上,奏折里说老张平时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生活奢侈,私生活腐败,不仅日常热爱女色,还搞人力房车(据说他的娇子几十个人抬着,里边一室一厅独卫)。反正各种不正经,罄竹难书,有辱斯文,要求皇上主持公道。

 

这问题就大了,我们前文讲了,海瑞也被围攻过,但是大家只能说他工作能力有问题,没人敢说海瑞生活作风和私德有瑕疵。后来海瑞被赶下台,也只是挂了个闲置养老去了。毕竟能力不够就下台,能力不行又不犯罪,海瑞惹了众怒,也定不了罪。

 

老张自己问题一大堆,而且确实是不太检点,再加上小皇帝对他失望至极,很快就对张居正进行了抄家。

 

官僚们担心张居正家属转移资产,迅速包围了宅子,几天下来饿死好几口子。后来抄了半天,没抄出多少钱,于是对张家人严刑拷打,竟然把张居正的大儿子给打死了。最有意思的是太后,这女人跟大玉儿似的,老张被搞的时候她啥话都没说,显然他俩关系也就那样,老张在她眼里也只是个“工具人”。

 

最终,死了不久的张居正彻底被扳倒了,被批倒批臭踩上了一万只脚,改革三大成就,“税赋货币化”留下了,毕竟没人能说这个政策有啥问题;清查土地退不回去了,也没有理由退回去;“考核官员KPI”这一项被攻击的最狠,被废掉了。

 

但是我们上文说了,如果没有考核机制,官员惰政,最后啥事都做不成。果然,万历很快就发现张居正死后,官僚系统又变回以前那副模样去了,多出来的那部分税收很快也没了,财政问题继续如影随形。没过多久还多了“党争”这个癌症。

 

张居正死后60年,明帝国也就完蛋了。

 

4

 尾声

 

明朝亡于党争,这是直接原因,党争导致明朝没有一个政策能持之以恒执行下去。明朝后期有几项政策复盘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还是很有希望的,不过最后都在内斗中熄火了。明朝的朝廷就跟个沙雕施工队似的,盖的楼都缺个顶,明朝不亡没天理了。

 

其次是财政,明朝改革之后财政只好转了几年,很快又不行了,财政的崩溃导致边军大范围反水,大家知道“戚家军”吧?这支部队哪去了?

 

惨极了,这支部队后来因为欠饷问题向朝廷讨饷,最后的三千人被加了个罪名全部诛杀了。

 

明朝后期基本所有的问题都和钱有关,裁撤公务员里的临时工导致李自成反了,军队发不下去军饷,导致军队变成了乱军到处打劫,秩序进一步混乱,最后乱到不可收拾。

 

国家层面的财政问题几乎是所有问题的根源,你们看美国现在的很多问题,本质也是财政出了大问题,比如美国这两天突然出来这么个牌子,奥斯丁市警察经费消减了,让市民风险自担,也是有生之年系列:

 

张居正没能救得了大明
 
我们前文也讲过,俄罗斯的石油其实在俄罗斯GDP里比重并不高,但是对俄罗斯财政的重要性却是压倒性的,这也是为啥普京豁出去也要修理那些支持过他的寡头。
当然了,写文章的目的不是为了最后嘲笑下美俄,而是我们自己一定要警惕走到那一步。
毕竟明朝的这些问题还会一再出现,这玩意比历史周期律还猛,我们只要确保别出在我们这里就可以了。
 
转自微信公众号: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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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大明三百年,大幅度后退的时代

近世史所指认的是从宋朝到清朝的这一段历史。这一划分是基于内藤湖南等人提出的“唐宋变革”论。该理论认为,唐宋之际中国历史开始了具有“现代性”的转变。但是,中国在近世同样发生了一次重要转向,即明朝在政治、经济、文化、对外关系等方面的全面的倒退,这实际上扭转了唐宋以来生机勃勃的外向型历史发展的趋势,使得中国逐渐落后于世界。

中国近世的转向——明朝的全面退却

文 | 张宏杰

 

近世史所指认的是从宋朝到清朝的这一段历史。这一划分是基于内藤湖南等人提出的“唐宋变革”论。该理论认为,唐宋之际中国历史开始了具有“现代性”的转变。但是,中国在近世同样发生了一次重要转向,即明朝在政治、经济、文化、对外关系等方面的全面的倒退,这实际上扭转了唐宋以来生机勃勃的外向型历史发展的趋势,使得中国逐渐落后于世界。

 

十四世纪的明朝,与欧洲相比,表面上要光明得多。十四世纪的欧洲特别不幸:黑死病扫荡了欧洲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使北欧动荡不已的“百年战争”也始于这个世纪,因此人们称这是欧洲的“黑暗时代”。在中国,朱元璋却缔造了一个很长的和平时期,“华胄重光”,生产恢复,东方大地一片太平景象。

然而在一治一乱的表象下面,却涌动着两股方向相反的历史暗流。

在欧洲大陆,从十四世纪起,漫长的、死气沉沉的中世纪开始支离破碎。由于教皇和国王们忙于争权打仗,无暇管理地方事务,许多城市从封建统治中脱离出来,获得了独立。这些城市居民集资向国王们购买了自治权,可以组织自己的市政厅和法院,建立自己的法律。正如当时的一句俗话所说,“城市的空气能使人自由”。

在城市里,人们不再向国王、贵族们卑躬屈膝,他们投身于商业和企业,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为自己创造财富,用财富来建立自信。“自治市的自由民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自信和独立,这种自信和独立是欧亚大陆其他任何地区所没有的。”

这些城市的本质就是一个大公司。“所有的商业法律,也就是民法;全部商业船只也就是海军。”这些城市一出现就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在明朝建之后十二年的1380年,威尼斯打败热那亚,成为欧洲海上霸主。从此之后,资本主义因素在封建社会的缝隙中像霉菌一样逐渐生长,很快推垮了日趋腐烂的旧体制,使欧洲社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相反的事情在发生着。朱元璋统治的原则就是全面的社会控制,把每个社会成员的一举一动都严格控制在政府权力之内,以杜绝任何不安定因素。朱元璋把全国变成了一个大村庄,取消了多元和层级发展的可能,由官僚包办一切事情。在他的统治下,大明社会变成了一个大监狱,各级官员都是狱卒,所有百姓都是囚犯。百姓稍有逾越狱规,则惩罚立刻劈头而来:“充军”“斩首”“乱棍打死”……

张宏杰:大明三百年,大幅度后退的时代

《绣春刀》

如果把蒙古族建立的元朝视作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意外,那么明朝作为一个汉人政权,直接继承的是宋代,朱元璋自己也宣称他的奋斗目标是“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然而明朝和宋朝的基本走向,恰恰相反。

宋朝是一个非常富于“现代”因素的朝代。

大部分人认为中国的极盛期出现在唐朝,而宋朝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衰弱的朝代。然而从经济角度来看,唐朝与宋朝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拿国家财政收入来比较,宋朝的国家财政收入是唐代最高额的三倍。

更具说服力的是财政收入的构成。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农业税是国家收入的主体,而宋朝时,工商税收占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农业税只占百分之三十。这说明宋朝的财政收入不是靠加重对农民剥削,而是工商业繁荣、生产力提高的结果。

张宏杰:大明三百年,大幅度后退的时代

《清明上河图》(局部),反映了宋朝繁荣的社会经济

孙隆基在《鸟瞰中国千年史》中说,宋朝钢铁工业高度发达,大型企业通常会雇用数百名全职的产业工人,而政府的两处军工厂聘用工人数多达八千人。“华北的钢铁业以1078一年为例,达年产一百二十五万吨的水平,而英国于1788年亦即工业革命之始才不过年产七万六千吨。”

宋朝采矿业发达,信州铅山的一个铜矿就有十余万矿工。煤已经成为首都的主要能源。“汴都数百万户,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

除此之外,宋代矿冶、造纸业、制瓷业、丝织、航海业也高度发达,长江两岸,货栈林立,广州、泉州和福州的商船远航阿拉伯、马来亚、新加坡和日本。作为经济发达的一个标志,宋朝铸造的铜钱超出唐朝时的十倍以上。宋神宗时年铸币量五百万贯,而唐朝极盛的玄宗朝年铸币不过三十二万贯。宋朝还发明了纸币,出现了银行和支票这类非常“现代”的金融工具。

网络作者“Jiangpub”在《中国的大宋,世界的美国》中则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宋朝在世界上第一个采取了类似凯恩斯主义的宏观经济调控手段,王安石则是世界上第一个试图对全国经济进行宏观调控的经济专家。

由于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长期坚持募兵制的王朝。宋朝以巨大的财政收入供养数量众多的军人,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转移支付或者社会保障的性质,是政府在为国家由农业社会转向工商业社会付出代价。

西方“近代化”的标准,例如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都市化,政治的文官化,科技的新突破,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等,宋代的中国都已经出现,比西方提早了至少五百年。美国比较历史家麦克尼尔在《权力的追求》中说:“本书的假设是:中国在一千年前后转向市场调节的行为颠覆了世界史的一个关键性的平衡。我相信中国的例子启动了人类的一个千年探索,去发现在协调大规模行为这一点上,从价格和私人或小团体 (合伙或公司) 对私利的看法出发,会有些什么成果。”

在“现代”化的经济和社会结构基础上,宋代的人文精神也实现了突破。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杀大臣”,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朝代。宋代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生活气息和个人尊严意识。

张宏杰:大明三百年,大幅度后退的时代

《东坡家事》

然而,朱元璋创造的明朝却在宋朝的坐标下实现了全面“大跃退”。

黄仁宇说,“明朝之采取收敛及退却的态度者,也可以说是在王安石新法失败后的一种长期的反动”。明代的经济发展远远不及宋代。宋真宗时代,国家财政收入为一亿六千万两白银,而据黄仁宇计算,明王朝在1570到1580年间,平均每年财政收入是三千零七十八万两,不过是宋朝的百分之十九。更主要的是,农业税占明朝政府总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一,工商杂税只占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二。这个数字告诉我们,相对宋代,明朝的经济结构是何等落后。

宋代经济奇迹的出现主要是因为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而做了皇帝之后,朱元璋敏锐地意识到了商人财富的增长可能对政权带来的挑战,因此在他的统治下,中国几千年来的抑商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他屡屡说:“农桑为衣食之本。”在他看来,只有实实在在出产了粮食和棉花的活动,才是劳动。他说:“上古时代,每个男人都耕地,每个女人都织布,所以水旱无虞,饥寒不至。自从人们学会了经商,学会了享受,农桑之业废。……所以,要让天下人都吃饱饭的关键在于禁止商业。”

他规定,商人外出经商,必须经官府严格审核,发给通行证才行。如果没有通行证随便外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商人拿赴官府,治以“游食之罪”,重则杀头,轻则发配到边疆地区。他又明令取消了全国所有的商业经纪人和中间商,只允许最低限度的商业活动存在。商人被列为社会上最低一层,想考学、当官,都会受到种种刁难和限制。

宋代财政收入早就实现货币化,朱元璋却把税收制度倒退了几百年,恢复了低效率的实物征收制和劳役制。

“衙门内的传令、狱丁,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修理也是同样零星杂碎地向村民征取。”“全国盖满了此来彼往短线条的补给线,一个边防的兵镇,可能接收一二十个县份的接济;一个县份也可以向一打以上的机构缴纳财物。”“万历二十年,北京的宛平县知县沈榜声称,他每年要向二十七个不同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出白银二千两。”

用黄仁宇的话来说,洪武型财政的特点就是“缺乏眼光,无想象力,一味节省,以农村内的经济为主,只注重原始式的生产……不顾投资为来日着想”,“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由先进的汉唐演变为落后的明清的主要原因”。

宋代地方经济发展不平衡,部分地区经济高度发达,江南领先于华北,东部发达于西部,由此带动全国经济成长。朱元璋则始终崇尚平均主义,防止局部地区经济领先发展,强迫领先地区向落后地区看齐。宋代货币高度发达,明时则抑制铸币业,有时甚至禁止金银及铜币交易。据估计整个明代铸钱量不超过千万贯,这不过相当于北宋两年的造币量。因为缺乏货币,无法交易,许多小商小贩失业,“1544年竟至因‘钱法不通’人民倒毙于北京”。

宋元都是世界性帝国,从海外贸易中获得了巨大财富。但明朝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措施,非但不准国人出海,对外国进行“朝贡贸易”的数量也限得极低。孙隆基说,“明代中国从蒙古世界系统中摆脱出来,有如二十世纪共产中国与西方帝国主义世界秩序断裂一般,都不免做出背对世界大势的自然反应。中国从唐末已开始走向海洋,但如今这个新走向变成‘离经叛道’,并被算在‘外族’蒙古的头上,而新冒现的锁国心态则被说成是‘华胄重光’”。

张宏杰:大明三百年,大幅度后退的时代

明朝开国功臣像,其中很多人都不得善终

 

明朝的人文精神更是大大退化,返祖到三代以前。朱元璋开创的明朝,贱视大臣的程度创了中国历史之最。皇帝一不高兴,就把大臣按到地上脱下裤子一顿棍打。

唐宋以生机勃勃的外向型的竞争社会呈现于世界,而朱元璋统治下的明朝则是内向的、反竞争的、缺乏想象力的。朱元璋开创的三百年大明,是中国历史上最稳定的朝代之一,而这三百年,却是欧洲历史上最为动荡的阶段。不过正是这些动乱,孕育了现代西方文明。

黄仁宇说:“克伦威尔在马斯顿荒原击败查理一世时,为公元1644年,也即是中国所谓崇祯皇帝上煤山的一年,也就是明亡的一年。”大明近三百年,正是中国大幅度后退,西方大踏步前进,双方擦肩而过的时代。

摘自:《倒退的帝国:朱元璋的成与败》 张宏杰/著重庆出版社(华章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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