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大观园，人人都在卖力演

“太好了，太棒了！”

 

刘姥姥从迈进大观园那一刻起，嘴就没闲着，可劲儿地夸。

 

瞧瞧这大门，比天宫的门还气派，这门口的石狮子，像是守天宫的将军。

 

看看这楼这柱子，高得晃瞎我老眼；望望那桥那台阶，曲折回转像是盘龙十八弯。

 

 01 

 

园里的花、草、树、木，在刘姥姥眼里全是新鲜，这么多地不种粮食改种花，园里的人吃什么。

 

园里的公子、小姐、丫鬟、小厮，在刘姥姥眼里全是仙人，小厮穿的都是绸缎，丫鬟戴的都有金银，一个个白净面皮妖娆身段，手指细嫩像葱一般。

 

刘姥姥踏进大观园的那一刻，整个园子都在冲她笑，石狮子咧着嘴，花花草草迎着风，丫鬟小厮跑上跑下忙着通报：姥姥来了，快请快请。

 

刘姥姥来了，老太太最高兴。

 

老太太在富丽堂皇中养尊处优几十年，惯常的奉承话都听腻了，最爱听刘姥姥的乡村土味情话。

 

吃饭的时候端上来一盘鲍鱼，刘姥姥大呼，这是什么呀，好可怕，不敢吃不敢吃。一屋人哄堂大笑。

 

吃完饭丫鬟送来漱口水，刘姥姥一口闷，边喝边吧唧嘴，好茶好茶。满堂人笑得开心。

 

起身要走的时候凤姐上前扶了她一把，刘姥姥吓得直接要跪下，使不得啊，您这天上的仙女弯腰来扶我，折寿。哈哈哈，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大观园里，刘姥姥是又好笑又好玩，她夸张的步态，惊人的表情，对一花一草、一箸一餐滑稽地评判，简直是个演员。

 

 02 

 

他们知道刘姥姥在表演。

 

大观园里的人，太太、公子、小姐才有几个，多得是丫鬟、小厮、嬷嬷、仆役，一个贾宝玉就配着十个丫鬟，再加上外围的服务人员，至少是一比二十五的比例。

 

也就是说，大观园里90%以上的人，是丫鬟小厮嬷嬷仆役，出身贫贱。这些出身贫贱的人，怎会不明白刘姥姥的套路！

 

大观园的花花草草，有什么稀奇，不都是从田野里挖过来的。在乡村住久了的人，春耕秋收，什么自然风光没见过。

 

门口的石狮子，也都是工匠叮叮当当打出来的，不知手里磨破多少层皮，眼里进了多少斤灰。刘姥姥活了那么久，自家就当过手工匠人，至于发出那种惊叹！

 

但刘姥姥就是恰到好处地发出惊叹。

 

她说自己眼睛花了，看不清了。其实她的眼神比谁都好，一屋子人在那里，她眼光一扫，就知道哪个是太太，哪个是丫鬟；哪个是挂名的主子，哪个真正说了算。

 

所以当贾宝玉傻兮兮追着她求讲故事的时候，刘姥姥并没当回事，敷衍两句就过去了。当面对凤姐的时候，她才是又谦卑、又好笑，目光炯炯，玲珑八面。

 

这作派这心态，跟大观园里那90%的人是一样的。能在这园子里混下来，个个都得是人精。都要知道哪个主子老实，哪个老板严厉，哪个地方可以捞点油水，哪个事情要赶紧汇报……

 

不懂表演比较任性的晴雯，很快就被折磨死了；很懂表演又擅长汇报的袭人，得了赏钱。

 

他们知道刘姥姥踏入大观园的那一刻，图的就是赏钱，就在为了赏钱表演。

 

 03 

 

刘姥姥知道他们知道自己在表演。但她不怕，因为大观园里的人，很需要她的表演。

 

大观园里规矩太多了，条条框框布满敏感点，大家小心翼翼生怕有触犯。不是刘姥姥，谁敢说话声音那么高。

 

大观园里太沉闷了，闷得让老太太提不起精神。凤姐每天挖空心思来讲笑话，等着老太太笑。老太太不笑，一家人尴尬；老太太笑了，大家跟着笑，你望我我望你，也是尴尬。

 

尴尬之中，来了个刘姥姥。她的那些笑话，浑然天成，老太太哈哈一笑，下令发赏钱。

 

赏钱一发，油水就来了。赏给刘姥姥二十两，她怎么着也得给引路的二两，给看门的五钱。

 

更有油水的是，老太太一开心，宣布大摆筵席，山珍海味尽情地往上端。 成本多少钱，后面加个零报到账上，上至凤姐下至厨房的采购员，从那多出的90%里面分摊。

 

别觉得夸张，光绪皇帝吃的是26两银子一个的鸡蛋，道光皇帝裤子破个洞，花三千两银子缝补丁。贾府在大清朝富贵似王公，老太太一顿饭不知道要多少钱。

 

这些钱，全要由刘姥姥卖力的表演去撬动。

 

刘姥姥是外来户，不懂规矩所以就可以不守规矩，她称呼老太太是“老寿星”，其实她自己要年长几岁。老太太称呼她是“老亲家”，其实这两人论起来是差一辈的。

 

但由于刘姥姥是外来户，这些规矩统统可以不管，老太太放下架子，刘姥姥腆着脸。刘姥姥使劲夸，老太太笑哈哈。

 

刘姥姥说的那些话，难道大观园里的人不会说吗？会说，但没用，谁让刘姥姥长着一张外面来的脸。

 

说来可笑，一个乡野村妇刘姥姥，用自己粗糙的表演，让等级森严的大观园出现了生机盎然。

 

只是这生机，很假，很短暂。坐在上面哈哈笑的老太太，难道不知道吗？

 

 04 

 

老太太知道刘姥姥在表演，也知道大观园里的人都知道并配合着刘姥姥来表演。

 

不是聪明人，当不了老太太；但老太太当了那么久，她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当然想看看账单，问问一个鸡蛋多少钱。但无论是问管家还是丫鬟，都是一口价。她能跑到农贸市场去问卖鸡蛋的小贩吗？那可使不得，菜市场里太脏太乱，派个小厮过去问问，价格还是一样的。

 

她当然想让子孙们有出息，但什么是有出息？儿子们都当着官，孙子们也都在学着当官。那些官面上的话，子孙们背得滚瓜烂熟，什么不辜负老祖宗教诲，贯彻老太太叮嘱，埋头苦干、勇毅前行，奋力开创大观园发展的新局面。

 

她当然想每天都开开心心，只是不妙的事情总在隐约中传来，听说甄家被抄家了，好像王家被罢免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

 

轮到自己家的时候，她与子孙们都无法幸免，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把刘姥姥请上来，设宴。

 

 05 

 

从前有个大观园，人人都在卖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