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莹Shiro:平凡的孩子,就应该用大众的主流的方式教育和成长吗?

褚士莹Shiro:平凡的孩子,就应该用大众的主流的方式教育和成长吗?
适合我们每个人生命发展的,并不见得是大众的主流的方法——即使我们每个人、每个孩子都只是平凡的生命。

 

童书妈妈写在前面:

 

今天的文章有点不太一样,这次Shiro老师用自己成长经历和在野放茶园的意外感悟,回答了标题中的问题

 

在台北近郊有个野放茶园,当Shiro老师步入这个不一样的茶园,现自己的生命曾经因为意外遇到两位老师,也偶然成为了野放茶园里面的一株“茶树”,原来野蛮生长,是件如此幸运的事。

 

 


2020年2月,新冠疫情正是暧昧不明的时候,我有幸带着两位一起在欧洲长期工作的复杂性科学学者,一起到台湾进行一系列的【调适性智慧·系统思考】工作坊。
我从哲学咨询、克劳迪亚老师从整合论(holism)、克里斯朵夫老师从非暴力沟通(NVC)的角度,对企业教练跟顾问们进行一个新型的思考课程。我们是数年前通过在英国德文郡的舒马赫学院认识的,从此一见如故。
克里斯朵夫虽然是德国人,但是他醉心于东方茗茶,认识许多在全世界跟茶叶有关的职人。他告诉我们,如果到台湾,一定要允许他带我们去见一位特别的茶农朋友。
身为从小在台湾长大的人,又陆续在台湾的乡村做了好几年地方创生的计划,对于让一个德国人带我去见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台湾茶农这件事,不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更何况,他说的这个茶园,就在台北近郊。
不大懂茶的我,相信最好的台湾茶当然就是高山茶,台北怎么可能有什么顶级的好茶!
但看在克里斯多夫如此兴致冲冲,我也不好扫他的兴,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了。那一天早上,他拿着国际驾照就去租了一部小汽车,三个人就上了路。
对于德国人在陌生的台湾开车,我心里觉得忐忑不安,提出由我来开车,却被一板一眼的德国人拒绝了,他认为车子租约是登记在他的名下,由别人驾驶是违法而且不负责的表现。眼见马路愈来愈小、人与车愈来愈少,道路愈来愈弯曲,愈来愈接近自然绿意,我的心也愈来愈焦虑。
散布溪石的溪流,似乎提醒着我方向盘一失手就会粉身碎骨。
悠缓安静的乡间,意味着车子万一卡在沟里,或是汽油没了,也找不到人帮助。
再继续往山中去,公路逐渐消失,青山缀着云雾,取而代之的是坡度陡峭的农用道路,表示万一走错了路,狭窄的单行道绝对不允许掉头。
就这样,我们的车离开台北三十多公里,到了山路的尽头,终于看到一个小村落,以及几间没有门牌的老房子,克里斯朵夫信心满满地说:“就是这儿了!”
 
我对德国人的台湾知识半信半疑,直到看到一位穿着布衣的中年人走出老房子,后面跟随着一位也穿着布衣的女子,我才终于放了心,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他应该就是德国人口中的茶园主人Mr. Kao——高定石,穿着粗衣宽袍,理了个大光头,跟我预想的茶农长得不同,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出家人,或是一名修行者。
高老师看客人到来,缓缓盖上他正在焙的茶,微笑地问我们:“要先去看看茶园,再回来泡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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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定石先生在他的野放茶园/图片来自网络

 

“那当然!既然特地冒着生命危险,坐着德国人开的车来了,当然要看!”我心里呐喊着,外表只是微笑点了点头。
茶园主人听到我们的回答后,立刻脱下了崭新的Timberland防水黄靴,拎着鞋子赤着脚,开始往山林里走去,我们连忙跟上。
从农用道路转进没有路的林子里,简直就到了原始丛林里,约莫走了十几分钟,我一面低头避开树枝、免得戳到眼睛时,德国人开始说着他打死也不会光脚,因为他上次来的时候在林子里遇到毒蛇……我真的很想掐死他。
我们几乎是匍匐前进。我一直等着山穷水尽的时候,会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如诗如画的青翠茶园。
但这一刻一直没有到来。
 

褚士莹Shiro:平凡的孩子,就应该用大众的主流的方式教育和成长吗?

▲没有路的野放茶园/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快到了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高老师。
领路的他在比较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微笑说:“我们现在就在茶园的中央了啊!”
我愣了一下,四周满满都是芒草、蕨类、灌木、大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看到茶园。
高老师赤脚往上一跳,抓到一根高高的树枝,端详了一会儿之后,小心地摘下一片嫩尖,交到我的手上:
“这是我们茶园的生菜沙拉,你尝尝看。”
我将嫩叶放进嘴中,突然一股茶叶的馨香充满了我的口腔。
 
这就是茶树的叶子,原来茶树这么高!我印象中的茶园,无论是印度的大吉岭还是非洲的马拉威,福建的武夷山还是台湾的阿里山,茶园总是低低矮矮的灌木,而且像阅兵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望无际。我完全没有想到,茶树可以像一般的树一样参天生长。
我突然想起世界上根本没有“迷你猪”这个品种的猪,觉得自己身为“控制狂”的人类真是可耻。
细细咀嚼这一芯二叶的茶树嫩芽,微苦回甘,跟一般青的茶叶不同,不苦不涩,却有一种野性的香味,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淡雅细致。舌头的味蕾,可以立刻判别这是货真价实的野生茶树叶,生产纤细茶叶的茶树,跟旷野中粗犷的山茶树,确实是“同一家人”。
“因为这嫩叶被小绿叶蝉咬过,所以会有一点果香、蜜香、花香的味道。”高老师公布了谜底,我只能感叹自己味蕾不够敏锐。
 
“你有没有发现,脚底下的土地很软?”
经高老师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确实脚下的土壤又松又软,有种奢侈的感觉,因为我去过许多集约农法的果园或是农田,都因为长年喷洒农药、落叶剂、化学肥料的缘故,土壤失去养分以后,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但是这里的土壤,是属于肥沃的山林野地才会有的柔软。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柔软吗?”高老师一面随手拔起一株蕨草,捧在手心,指着草根的泥土说:“你们看,泥土都是黑色、松松软软的,这表示这块土地很健康,很肥沃,所以植物都可以长得很好。”
高定石的茶园属于野放茶园,完全以纯粹自然生态来维持平衡运作,完全不施放肥料或药物,只用腐烂的杂草落叶做为肥料,昆虫、鸟兽也会各自发展出一套平衡生长的食物链,通过野放式管理,如同森林一般,土壤自然肥沃,内含的矿物质营养素相对更高。
高老师要我们仔细看着那株厥类植物根部的泥土,果然能看见很多松土的虫子。
“你闻闻看,这土有多香!”
我把鼻子半信半疑地凑过去嗅了一下,这样算不算“芳香”不好说,但松软的土壤没有臭味,是千真万确的。
“这土根本就是可以吃的!”高老师接着说。
我很担心他要我试吃土壤,我不知道如何拒绝,赶快假装抬头开始观察头顶的茶树。
但是他要说的重点是,像这样又松又软的黑土,虽然我在园艺店好像也看过,但那种培养土不是自然堆积、腐蚀形成的,往往有一种让人不悦的臭味。
刚刚附在蕨根上的这把土不但不臭,细细分辨,还有很丰富的层次,除了泥土的芳香,腐植质、有机质,还有一种发酵的味道。
一块地自然野放的时间够长,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态循环,具有多样性的植物、动物,完整的生态才会制造出好土,我是完全同意的,我只是没有准备好要吃土而已。
顺着茶树,我看到树干上缠附着许多松萝和蕨类植物,树皮上则覆盖着不同颜色的地衣。它们看起来都是很老的树了。
“我的每棵茶树上,至少都有3种以上的蕨类在共生。”他语带得意地说,仿佛这些树是让他引以为傲的学生。
我从小就对地衣非常着迷,记得小学跟着自然课老师做科学展览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学期做过孢子的研究,高中的时候开始写小说,第一篇参加中篇小说比赛的题目,题目就是《地衣》。后来开始出书,还写过一本长篇小说,叫做《孢子精神》。
地衣真是生物界奇妙的存在,它们其实并不是一种植物,而是真菌和绿藻两种生物的共生体,长在干燥的岩石或树皮上,真菌提供水和矿物质,提供保护,防止水分过度蒸发,而绿藻则负责提供营养物质,透过在空气中传播,进行无性生殖。它们超级长寿,有的可以活上千年。
沿着长满地衣的树干,看起来好像没整理的茶树上,处处可见小叶绿蝉,被绿叶蝉咬过的茶叶,带有独特的果香蜜甜。自然农耕法的茶叶上充满各式茶虫蛀过的痕迹。被茶虫咬过的茶叶,反而有种特殊的果蜜香,为茶园制造顶级东方美人茶,提供了上好的原料。
这些都是主人多年来尊重自然生态,坚持不除虫的结果。
 
褚士莹Shiro:平凡的孩子,就应该用大众的主流的方式教育和成长吗?

▲高定石先生的茶道/图片来自网络

 

高老师说,人类在自然里,不能只留人类想要、对人类有用的元素,唯有如此,才是真正的生态平衡,而一个土地踏起来像云一样松软的森林生态系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这时候,我突然理解为什么高老师坚持要脱鞋才进茶园,这就好像我无法想像自己穿着沾满泥泞的鞋子躺在床上一样,对他来说,在这蔓草丛生、狂野豪放的自然里,穿着胶底的鞋踩在上面,根本是一种亵渎。
“基本上,茶园里面的杂草,如果不高过茶树,我就不理它,只有杂草长得比茶树还高的时候,我才用手清理一下。”高老师指着我们走过的小径上,那些覆盖在土地上的芒草,
“只要不抢走过多茶叶的营养,就让它跟茶园相处在一个相对自然的状态。这是一座与蜘蛛、毒蛇共存的茶园,我甚至连水都不浇的。”
茶树上面的蜘蛛网,闪耀着未干的雨水,蜘蛛们旁若无人地忙着,网里还挂着猎物。
我于是理解,高定石对待茶园的“温柔”,并不是给茶园一切最好的,而是不拿走原有的东西,也不给予原本没有的东西。
他每天赤着脚在这野放茶园来走来走去,看起来什么都没在做,却随时观察,留心任何细节的变化,并且克制自己过多的介入。我想到台湾人传统农家“巡田水”的说法,这真是做到极致了。
“你看,这是穿山甲的脚印!”我们跟着高定石继续穿梭在他的人生游乐场里,看穿山甲挖的洞,如何帮他的茶园松土,还有青蛙、蜗牛、萤火虫、蚯蚓,对,还有毒蛇,也都在全天候做着帮忙松土的工作。
“啊!穿山甲的粪。这也是生态链的一环。”
 
“我懂了。眼镜蛇也快要出现了吧?”我心里忍不住嘟囔着。我对自己穿着鞋子走进神圣的土地,有着复杂的心情。
我记得在有一篇访谈中看到,有位记者问高定石一个大汉怎会做出如此“甜美”的茶,他当时的回答让我印象很深刻:“因为我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茶!”
亲身走在他的茶园里,我完全懂了他的温柔。
这时候,蹲在野放茶园中的我,突然有一种像是被闪电击中的感觉——我突然想起小学最后两年半的时间,那段跟着自然课谢老师做科学实验的时光。
我想到谢老师当年对待我这个不太适应转学的学生,就像高定石对待他的茶园,完全没有以爱之名、以教育之名,在我身上施放肥料或农药、除草剂,完全让我在自然生态中存在,维持平衡,就像枯草可以做化做肥料,昆虫、鸟兽也会各自发展出一套平衡生长的生态链,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失败中,慢慢地达到平衡。
谢老师作为一个野放茶园的农夫,定期帮我排除家长、同侪和社会的压力,保护我在知识跟成长的山林间,用我自己适合的方式跟步调探索,直到我能够找到适合落地生根的土壤,按照自己想要的姿态来生长为止,没有介入,没有批判,不着急,只是每天赤脚走动一下,巡巡田水。
这样想来,谢老师与我,其实并不像是现代师生的关系,而更像是传统师傅跟徒弟的关系,好多个夜晚,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上学,老师就让我住在她山上的家里,继续做科展实验,不用回家也没有关系,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关系。
她用自己老师的身份,保护着我,让我不被我不想要承受的外力介入,谢老师其实就像茶园的主人高老师,他们虽然都可以决定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茶园里的茶树,但是他们选择了有距离的“温柔”。
这说明了为什么我记忆中的谢老师,一直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老师”,虽然她有着对小学生来说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我却只是觉得她只是跟我一起,生活在校园里的一个大人而已。这跟我与之前之后的传统教育制度下的老师,似乎有很大的区别。

后来,我的学习经验里,就再也没有遇过这样的老师,直到我去法国开始向奥斯卡·伯尼菲博士拜师学习哲学开始,才体会到法国传统的师徒制,就如同孔子那个年代传统的师生关系,改变了我对于学习就是“在学校里进行整齐划一的填鸭式教育”的认识。

 

高老师的茶,能够让大众接受吗?他的茶园会不会太过另类?

 

问这个问题,就好像问我,谢老师或奥斯卡的教学方式,会不会过于小众?
 
小众是事实,但不需要当成一个问题,因为适合我们生命的,不见得是适合大众的方法——即使我们只是平凡的生命。
我之所以觉得这样的师生关系“特别”,或许是因为我们在追求统一规范的教育结果时,忘了什么叫做“人师”。
有趣的是,无论我的小学自然老师还是奥斯卡,在跟随他们学习的当时,我都觉得他们是异常严厉的人,甚至觉得他们有着放任我自生自灭的“残酷”。但是如今在这片野放茶园里,意识到知道自己竟然也曾经被这样温柔以待,我的心突然都融化了。
高家200多年的茶园,家中世世代代都是茶农,种了十代人,到了高定石这一辈,他有选择性地把祖先曾经荒废的茶园重新开垦出来,再温柔地让它荒芜。
 
如果世界是一个茶园,我发现我的生命因为意外遇到这两位老师,偶然成为了野放茶园里面的一株茶树,野蛮生长,是件如此幸运的事。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孩子了。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学习成为自己的老师,帮助自己营造出一个适合生活、学习、思考的野放茶园。
行有余力,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引导需要的人,打造属于自己的野放茶园。
毕竟,我终于明白,只有野蛮才是最优雅的生长。

撰文:褚士莹(Shiro),国际NGO工作者,毕业于埃及AUC大学新闻系、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曾在英国The School Of Life、Schumacher College及法国IPP哲学践行学院学习,师从奥斯卡·伯尼菲,学习哲学咨询,并从事相关翻译、课程设计与教学训练,也正与一群欧洲学者组成智库,推动复杂性科学、系统思维的Holos计划。中文出版了包括《给自己十样人生礼物》《我为什么到法国上哲学课》等五十多本作品。

转自:https://mp.weixin.qq.com/s/7g-vR_Jgmrnv7-d4AfiI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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