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史上,再无第二个人像他那样沉迷于死亡意象。
李贺,字长吉,因家居福昌昌谷(今河南洛阳宜阳县),世称李昌谷。他是郑王李亮(唐高祖李渊的叔父)的后裔,并对此宗室身份甚为自豪,不过作为旁系远支,家道早已中落。
大家最早知道李贺,多半是通过他入选课本的那首《马诗》:
诗歌的最后两句发出疑问:什么时候才能为这匹良马披上和它相配的贵重鞍具,在秋高气爽的疆场上驰骋建功呢?李贺正是通过感叹马的命运,来借指自己的远大抱负和怀才不遇,但他这匹千里马最终也没有用武之地。
此诗起句昂扬激越,很多人觉得“热血励志”而喜爱。这是没有结合李贺的境遇经历去分析而引起的误解,也没有深切注意到尾句的沉郁哀怨。
连续两个问句,分明是诗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自怨自艾,以及无力如班超投笔从戎的无可奈何。
不过李贺在这里属于乱发牢骚,“凌烟阁开国二十四功臣”中的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萧瑀等都是书生,这说明负面情绪很容易影响人的记忆力和判断力。
李贺一生困顿,所以在诗歌中喜欢写关于死亡、衰老的现象,被人称为“诗鬼”,和他的年纪轻轻极不般配,再没有一位青年诗人的创作风格像他那样悲凉。
他最有名的一句诗是带了“衰”“老”的“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意思是别看苍天日出月没、光景长新,假若它和人一样有情的话也照样会衰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句一出,成为很多人的大爱,文人雅士们就以此为上联,看谁对得出绝妙下联。但无论人们如何殚精竭虑,对出的下联都达不到上联的意境高度,慢慢地,大家就判定它“奇绝无对”了。
时光荏苒,到了两百年后的宋朝,有一次,诗人们聚会欢饮,大家又聊起这个题目,座中才子石延年开声缓缓对出一句“月如无恨月长圆”。一语既出,众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没人继续想别的下联了。
善于砸缸又乐于评人的大文学家司马光道:“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曼卿(石延年的字)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劲敌。”
后来有人更进一步,将李白、李贺、苏轼、石延年的一人一句,拼成了一副对仗工整、意境悠远的绝妙对联:
举杯邀明月,月如无恨月长圆。
元稹想与李贺结识,纡尊降贵主动登门拜访这位后起之秀。年少气盛的李贺居然退回了元稹的名片,理由是:“明经出身的人,来看我做什么?”意思就是看不起元稹没有进士及第,而是通过明经出身做的官,不是世人眼中的顶尖高才生。
唐朝开科取士,最重要的就是进士和明经两科。进士考试重在诗赋,明经考试重在帖经和墨义。
帖经,就是将经书任取一页,先将左右两边都贴盖住,只露出中间一行,再用纸贴住其中三个字,让应试者将其填充完整,类似于今天考试的填空题。墨义,就是对经文的字句做简单的笔试,类似于今天考试的阅读理解。只要把经传和注释死记硬背得滚瓜烂熟,在帖经和墨义中就比较容易过关。
但若想在诗赋考试中过关,就需要很高的文采和创造性,这也是唐朝如此盛产诗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有制度的激励。进士考试比明经考试要难得多,所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即三十岁明经及第都算大器晚成,而五十岁中进士还可算少年得志。
元稹吃了闭门羹,对此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李贺参加科举考试那年,身为礼部郎中的元稹就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晋’‘进’同音,李贺当避父讳,不应该参加进士考试。”这下李贺一辈子都与进士无缘了。
这段故事的真实性一直存在争议。第一个疑点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李贺会无礼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吗?第二个疑点是:元稹的履历中并没有当过礼部郎中。但李贺因为避父讳而未能考取进士一事,则是确凿无疑的。
和孟郊、贾岛、张籍等人一样,李贺早早出名也是因为同一位大众伯乐。韩愈当国子监洛阳分校校长时,李贺捧着自己的诗集去拜访他,这是唐朝年轻诗人走的寻常路。
韩校长当时刚接待完客人感到很疲倦,回到卧室打算睡一觉,一边宽衣解带上床躺下,一边接过门房呈上的李贺诗集随手翻开,看到了其中第一篇《雁门太守行》:
仅看了第一句,韩愈就睡意全无,一点儿也不困了,对门房一迭声叫道:“人在哪里?快请!快请!”立刻把刚刚脱去的外袍重新穿好,派人将李贺迎进客厅,热情相待。
联想到顾况翻阅白居易诗集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的类似反应,我们就能知道惊艳的开场白才是好的敲门砖。
韩昌黎一旦对李昌谷青眼有加,就立刻发扬他提携后进的优良传统,到处为李贺大做广告。
韩校长的学生兼好友皇甫湜也是位文章大手笔,一向眼高于顶,不相信李贺的本事有韩校长吹得那么神乎其神,便要求借着韩愈回访李贺的机会,陪同前去亲自鉴别一下。
霍尊演唱的《卷珠帘》一度流行,但很多人不清楚歌中那句“不见高轩”的意思,“高轩”就是指韩愈和皇甫湜乘坐的那种高头大马所拉的华贵马车。
诗中最后两句将韩愈、皇甫湜比为高飞天空的鸿鹄,希望能得到两位的提携而施展抱负,同时对于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化蛇为龙非常自信。
皇甫湜眼见为实,这才相信了韩愈对李贺的推崇。作此诗时,李贺年约十九岁。
有人说这是李贺七岁时写的,我认为不太可信。不论七岁的小李贺多么才华横溢,写诗的水平最多也就和骆宾王七岁时所写的《咏鹅》大体相当,而且再天才的七岁儿童也不可能写得出“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之句。
当李贺被很多人以“避父名讳”之由而认为其不应参加进士考试时,惜才的韩愈专门写了一篇议论文《讳辩》为他仗义执言,驳斥这种不合理看法,但依然没能改变当时的舆论和李贺的命运,由此可见千年陋习改变之难。
唐宪宗时期的宫廷乐师李凭因善弹箜篌而名动京师,顾况在《李供奉弹箜篌歌》里描绘他受欢迎的程度是“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其梨园地位甚至超越了玄宗朝的李龟年。看来在唐朝的政治、诗歌、音乐三个方面,李氏都是独占鳌头的大姓。
李贺非常欣赏李凭的演奏,写下了著名的《李凭箜篌引》:
李贺没有按常规套路对李凭的技艺做评判,甚至都没有描述自己听曲的感受,而是发挥了丰富的联想:
乐声仿佛惊动了江娥、素女、紫皇、神妪、吴刚一众神仙,调动了凤凰、老鱼、瘦蛟、玉兔一堆动物,连芙蓉、香兰这样淡定的植物都被引得悲从中来或者开怀大笑。
读了这首诗,就能明白李贺为什么被归为浪漫主义诗人。
诗中最瑰丽的想象,是乐声将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之处震破,洒下一天秋雨,这是成语“石破天惊”的出处。
李贺逝世那年,他未来的粉丝李商隐大约只有三岁,正在牙牙学语。
后来李商隐为偶像写小传,提到李贺从小就喜欢骑着毛驴带着小书童到处游逛,如果偶然想到一个好句子,便立刻用笔写下来投入背后的破锦囊中。晚上回到家,李贺的母亲令侍女将囊中纸条倒出来,每次都看见写了很多,总要忍不住叹气:“这孩子写诗如此用心,如此下去总有一天要把心都呕出来啊!”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李贺二十七岁便怅然离世,英年早逝,人如其诗。
正如李贺人生的最后阶段,高烧不退,开始出现幻觉的时候,仍想留住飞逝的时光,再写几首诗:
来源 | 《唐诗为镜照汗青》清华大学出版社
作者 | 鞠菟
编辑 | 许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