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老兵王贯三,正在东南沿海训练。
说是老兵,才十九岁,入伍的原因,更简单。
当时在河南老家时,家里借宿了一群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兵,他们反常的很,不抢钱,不抢粮,借宿就睡在院子里,临走前还跟院子打扫了个干净,他们说,他们叫解放军。
解放,就是解放苦难的百姓,他们也会受伤,那就去给他们当个卫生员。
入伍的第一战,就是孟良崮,随后解放济南,解放淮海,他身上已经有一个一等功,一个二等功。
突然全员集合,高度保密,装备和服装都没换就坐上闷罐车,一路便溺在脸盆里,等再下车时,就到了朝鲜。
这一次,等待他的对手,是美陆战一师;
作战地点,是长津湖。
强者,精锐,王牌,先进。
他们拥有成群结队的飞机与坦克,成百上千门重型火炮与汽车,还有联系到班一级的电台,随时能呼叫空袭的雷达,吃到吐的C口粮和能砌墙的午餐肉。
他们正餐之余的香蕉和火鸡腿的大小和重量都经过遴选,用餐过后,就抽上根烟,剃须修脸,再来点冰淇淋放松一下。
后世形容他们,说他们武装到牙齿,看上去刀枪不入,背后还有十六个盟友,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这样的联军打一群农民出身的部队,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大材小用。
志愿军战士们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富了,还要打这一场战争。
为什么在西南边,他们支持法军在越南行动;
在南边,他们的第七舰队逡巡在台湾海峡,阻拦解放台湾;
在东北边,他们打得朝鲜人民军节节败退,飞机飞过了中国领空,还轰炸起了丹东。
三面夹击,不给一点活路。
为了远东的利益,他们下场,仿佛秀起肌肉,中国人就不敢反抗;
就算敢反抗,他们赌一个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农业国也打不起。
老大哥苏联都避免跟美国直接开战,拒绝空军参战,一个只能拿着轻步兵和不够强大的空军参战的国家,能掀起什么风浪?
自觉稳操胜券,他们曾在战争中发起了宣传单,拿洪灾这个农民最恐怖的意象,吓唬起了大多数是农民出身的志愿军官兵。
上面写着。
这支部队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打过富裕仗。
据老战士周有春回忆,志愿军战士们有一个背包,一支步枪,八十发子弹,一个十字镐,一把工兵铲,有的还要背上一个步话机。他们没有坦克,没有飞机,没有重火力,所有能量都来源于身上一袋掺杂着豆粉能吃七天的炒面。
饥饿和寒冷,如影随形。
战士们夜间行军时,要紧凑在一起,因为缺乏维生素的他们犯了夜盲,看天上月亮黄扑扑一团,脚下的路也全是平地,会踏进沟里。
装备和后勤上有差距,就要拿命来换。
周有春入伍前是工会主席,在上海与147名同志一同走上战场,最终回来时只有三个人,一个没了胳膊,一个没了腿,侥幸肢体周全的,只剩下他自己。
他其实也没那么幸运,他脖子上随手摘下来的弹头,几乎要了他的命。
老班长谈学贤坚守马鞍山,上山是二十一个人的加强班,下山时就只剩他和副班长,部队被打散了,神经也被划伤,余生都患有神经性耳聋。
但这支军队从未缺过兵源。
甚至想参加还要申请。
公布名单那天,北京少年任红举直接跳到了庙里的神龛几案上,看着别人被依次点了名,唯独没自己,心急如焚,等最后一个点到自己时,才欢呼雀跃,一跃而下;
四川乐山的周继成自小流浪乞讨,营养不良,17岁才一米六高,看到选兵干部将年轻人分成了两边,通过的在左手边,不通过的在右手边,自己面试时话都没说,被扫了几眼就淘汰了,哭着喊着找到了政委,争取到几轮体检,终于合格,参军入伍。
这样的故事,可以说一夜,说一年,说不完。
1950年10月喊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时,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们就放下工作,离开家乡,坐上火车,前往战场。
没有人想死。
但当你翻开中国历史,向前翻一百年,就会发现这个国家的百姓们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本该长满粮食的土地上堆积满了尸体和荒草。
他们用尽全力将外寇撵下海,终于建成了一个没有三座大山的理想国度,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用尽一切捍卫祖国母亲的准备。
人民子弟兵,是人民的儿子,人民的兄弟,家有难,就该子弟上。
你想把钢刀放到我们母亲的脖子上,想让朝鲜发生的事情重演到中国大地上,想凭飞机大炮少爷兵就打断我们的骨头,想在我家撒野。
我们,不答应。
一方是叫嚣着要让士兵们在家过圣诞节的将军,率领着用机炮扫射百姓家一头耕牛的士兵,在万里外不义劫掠;
一方是视异国百姓如手足同胞,秋毫无犯,甘愿为自己的理念殉道的人民子弟。
谁会赢,老天自有答案。
这从不是简单的枪炮之间的对话,而是一群唯物主义者在用死亡传火,让清教徒们知道,在没有神的年代,他们是如何延续文明的。
那天长津湖很冷,零下三十度,输血瓶中的血浆都被冻住,冷的让人心慌。
十多万单衣单裤饥肠辘辘的志愿军战士凭借着两条双腿,已经完成了战术穿插,安静地匍匐在雪原中,等待着美军落入罗网后的一声号响。
等待的时间里,他们也聊天,聊这场战役之后,他们还存不存在,聊起如果没有战争,这场厚厚的大雪,冻死了虫害,丰沛了水源,朝鲜百姓准能丰收。
可始作俑者见不惯别人好过,那就都别好过。
汽车中的美军瑟瑟发抖,他们不晓得为什么一声号响后,从白雪中就跃出了无数的敌人,他们呼吸白雾,等不起爆炸后的烟尘散开,就嘶吼着冲向自己,要把刺刀塞进自己的脖颈间。
开枪,开枪,捅弯刺刀,手和腿冻坏死了,就抱着手榴弹冲进人群,引发一场殉爆,没有反坦克武器,就仰卧在公路上阻拦坦克。每当黑暗中有一团火光消散,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用姓名传火。
不要哭,眼泪会冻上。
陆战一师惊慌失措,一路奔逃,他们看着志愿军宁肯连队整建制冻死在阵地上,也要一步不退的咬上自己一口,这一刻他们或许会破防,或许会后悔,或许会咒骂这一场战争,但是一切都晚了。
中国人花了一百年从棋子变成了棋手,就想告诉列强们一个简单的道理。
落子无悔。
在那一场战争中,王贯三负伤多少次,记不清,他身为卫生员,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又爬起来,继续冲锋,又倒下。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但是自己可以守护英雄。
他省出粮食和衣服,盖在伤员身上,飞机来了,机炮一扫,他就扑在伤员身上,挡一挡。
或许没有用,一样是死,还要搭上他的命,但是总不能让伤员再受伤。
营部被飞机轰炸,一片大火,可伤员还在火中,王贯三就冲进火中,背出一个伤员。自己也在燃烧,就扎进雪地,火灭了,继续救。
再救一个,再救一个,再救一个。
阿喀琉斯被天火燃烧掉了凡人的成分,所以成了神;
王贯三不是英雄,但被火焰反复灼烧后,也成了英雄。
并且比神灵更耀眼。
那一年,新兵王仁山负责开着嘎斯汽车,运送后勤补给。
他跟本家王贯三参军的缘由一样,本来是踩着油门从南宁往东南沿海送战士,结果看着战士自发地给老百姓打扫院子挑水,拥军拥军,自己也成了军。
最开始,他看到美军照明弹升起,随即就有火力覆盖,或是飞机沿着运输线扫射轰炸,就会下车躲在路边坑中隐蔽,连话都不敢说,生怕敌机听见。
可随着战争继续,汽车越打越少,一个连四十多辆汽车不剩七八台,他反而胆子越来越大,开启了生死时速。
他说,他见到了一个士兵,腿都没了,就是不去医院,不上他的车,因为战友死了,他要回去报仇。
那他怕什么,他只要拉上一车炮弹,他的战友们就能多消灭对面一个团,一个师,他这一条命算什么。
七十年后,九十多岁的他对着摄像头轻蔑一笑。
我血赚。
那一笑,神也胆寒。
第一阶段第一次战役,将联合国军赶回清川江,让联合国军没过好一个感恩节;
第二次战役,让联合国军退回三八线,没过好一个圣诞节。
明明这群年轻人连顶钢盔都没有,有的只是步枪和双腿,可就是能够包抄奔袭,为外强中干的帝国主义物理祛魅。
在我家门口,你别想撒野。
美国空军侵袭鸭绿江,志愿军只能架炮防御。
高射炮兵李维波就坐在阵地上死等,一等就是三年,从八炮手等成了一炮手。
等多了,等来美军经历二战、飞行上千小时的高级飞行员拉尔·卡麦隆。
一炮打下来,原来你也会死。
会死,就别在过年的时候搞空袭,害我一锅饺子烂在了锅,晦气。
到了后期,志愿军空军也长起来了,能跟敌军空军掰一掰手腕,飞行时间不够一百小时的航空兵那启明,也能一人击落三架战机,让他们滚出丹东。
至于步兵对决,真正刺刀见红,志愿军战士则发自内心的嘲讽。
他们的士兵穿着防弹背心,防弹吗?
防个屁,照样打死他。
他们用夜袭帮助联合国军养成了一个条件反射:只要一入夜,一声冲锋号响,志愿军就会向美军阵地发起冲锋,别睡熟,睡熟会死。
放牛娃雍卫太在那一年入伍,本来是担架连战士,后来参加了侦察排,每晚弄回不少宝贝。
枪支弹药,吃食药物,但要说最喜欢的,还是美国睡袋——不是自己睡,而是每个睡袋里总会有个美国鬼子,他们睡觉时将这个筒筒拉过头顶,自己刺刀只需要高高抡起,“啾”的一刀,就是一条命。
摘头,和摘玉米,没什么两样。
两次战役,让联合国军恐惧了,想要谈判,想要讲理。
伟人说的好,
美帝国主义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道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就是被逼得不得已了。
他们想着通过“先停火,后谈判”的阴谋争取喘息之机,但第三次战役后,志愿军直接打到了三七线,占领了汉城。
如果故事到这里,或许是最圆满的结局。
可第四次战役时,联合国军发现了志愿军后勤不畅,攻势只能支持七天的问题,换上了李奇微,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扑——他们在志愿军攻击时,利用机动性优势后退,估计着志愿军粮食没了,剩下一点饭渣都要收集起来做冲锋粮时,再猛烈攻击,利用火力优势犁地。
他们管这个战术叫作磁性战术。
如影随形,附骨之疽,咬住了志愿军,就不撒口。
他们的衣食住行,美好生活,像是来自天堂。
可他们想让志愿军进入地狱。
就在那一年,文艺兵任红举失去了姓名,成了“小北京”。
战友来来去去,换的太快,没人记得住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北京人,就叫他小北京。
入伍时,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皮的很,还不知道战争的意义,只为能参加战争而欢愉。
直至认识的一个大辫子女兵在眼前被炸的只剩辫子,抖一抖还掉落烂肉时,才真正学会了成长。
他认识一个战友,叫刘文,一次炮击后,他还打趣,你怎么在水里游上泳啦。
再一看,姑娘已经站不起来了,炸没了右腿。
他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的向山上爬,他劝这个姑娘不要睡,千万不要睡,姑娘说好,她是文艺兵,那就一直唱吧。
等到了山顶,他们安全了,她的歌声也停了。
这场饥肠辘辘的战争中,他失去了名字,却记得太多人的名字。
在拍摄《1950他们正年轻》时,他讲自己的部队被重重围困,首长让自己找粮食,下了山,误进了伪军睡觉的村子,在鼾声中拿走了几口袋年糕,救了饥饿之余的战友们的命时,神采飞扬;
随后他一脸严肃,说自己没救回来一位指导员,山西人,叫李振唐。
他腹部中弹,肠子都变白了,疼得拿头撞墙,最后掏出了一块银元,嘱咐他送给自己远方的妹妹后,死在了他的怀里。
战争后,小北京活了下来,成了作家,这一生都在讲战争中的人和事。
拍摄时,他一口叫出曾经一同作战过的老战友的名字,视频时问,
对面笑着说,
镜头对面的汤重稀,一直想做个手风琴艺术家,在敌机扫射,他举着白衣服隐蔽时,还在想到手可不能打坏了,要放到胸口前护好。
就在他手移动到耳边时,敌机的一炮扫了过来,手不在了。
他说,大家帮我找手,找找手,真有战友帮忙找,可随后发现也没必要找了,他前面的女同志后背和前心与他的手被同一颗炮弹击中。
艺术家的梦,和手一起,被打烂了。
被毁灭的战士,还有很多。
长津湖战役中,周全弟幸存了下来,四肢全被切除,是全院医生护士反复输血,才重组了一个新的他;
做卫生员的郭瑞铮不到八十斤,一天输了三次血,晕倒后再起身救别的伤员。
她的好闺蜜,叫黄大菊,两人在坑洞口捉虱子,敌机一个扫射,要了她的命。
高射机枪连观察员易如元十九岁,身怀绝技,他只需要伸出手臂,大拇指一竖,就能测出敌机的高度和速度。
还是敌机一个呼啸。
再醒来时,他就失去了左手和右眼。
最荒诞的是,距离停战协定还有两个星期时,叶发坤在金城一战中冲锋伤了左腿,他翻出战壕时碰上了地雷,瞬间炸没了右腿,战友们图省事没带的急救包,被他收在身上,全部用完了才裹住双腿。他枕着反坦克手雷,才等到了后续部队的救援。
他们是军人,是战士,也是母亲的儿子,是姐妹的兄弟。
但不是美国人的子弟。
他们使用燃烧弹,使用了生物武器,用一切手段杀死杀伤这群年轻人。
杀不死,被俘虏的,就关押在战俘营中,皮肤上被刻有侮辱性文字,或者反党反革命的纹身,虐待,折磨,不放他们回家。
毁灭肉体,侮辱信仰,然后虐待他们的灵魂。
这是相信神明的人做的事。
那究竟谁活在天堂中,谁又活在地狱里?
报应终会来。
年轻人依然前进,用命将战争天平压倾斜,最终将这场战争加速推向了一个最至暗,也是最辉煌的时刻。
上甘岭战役。
有人说这是东亚凡尔登,是立国之战,是全世界轻步兵巅峰的由来。
我确信,这一战只有一个意义。
送子弟回家,送外寇见上帝。
哪来的,回哪去。
上甘岭的坑道很长,斜如线,人命做音符,就成了史诗。
没有子弟不想回家,没有子弟想成英雄。
只是敌人打不走,就只能抱着手榴弹同归于尽;
敌人堡垒坚固,就要肉身相博。
他们还敢反击,那就冷枪冷炮打过去,让他们投降。
这就有了孙占元,有了舍身炸堡龙世昌、赖发均,有冷炮英雄唐章洪,投弹杀敌胡修道。
英雄的命运收束成一点,就成了史诗,史诗的注脚,叫范佛里特。
这是所有人的宿命,是这场战事最后的死星。
在过去的战争中,李奇微使用磁性战术,志愿军运动防御;
联合国军推进到三八线,志愿军就进行持久战拉锯。
美国本想一举击溃中国人,反而泥潭深陷,被吸引住兵力。
美国国内,反战的声音从不停歇,从战争不能速胜开始,就已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联合国军用谈判遮羞,志愿军还零敲牛皮糖,打起歼灭仗。
能怎么办,怎么才能击溃这群泥腿子?
联合国军可以空投一座桥梁,可以派飞机轰炸一个狙击手,可以无限挥洒钞票,但是怎么,怎么就是不能平了这本人命账?
范佛里特,是山地战专家,就是这场战争中必然出现的一个答案。
他崇拜火力,无论战争需要多少炮弹,就翻几倍打出去,就有了一个词,叫范佛里特技术。
在夏季攻势中,他更是每门炮每天不间断的打,九天打了36万发。
如今他提出摊牌行动,建议美军转守为攻,获得更多的谈判优势,是无计可失,失去去理智后,能选的最后一个答案。
他要打的这小小一片山地,是一片3.7公里的剧场。
能放下主角,志愿军两个连,也能放下足以毁灭所有神话生物的弹药量。
命运已经写好了,要让美军倾尽所有,要让志愿军尸骨无存,灰飞烟灭,这是一个工业国睥睨天下的意志,他们一如既往地摧毁了所有反抗者,相信这一次也是如此。
既然解放军不下跪,不相信神。
那这一次,神没有理由站在志愿军这一边。
他们错了。
解放军从来都是硬悍神明的。
在征兵时被嫌个子小的周继成,在一年后,已经成了班长。
无他,他摸索出了无后坐力炮的玩法,打坦克时不需要炮架,炮管扛在肩上就能打,九发九中,随打随跑。
甚至打出了心得体会,带着两个战友摸索到阵地前,头一炮打敌人前排坦克油箱,引起骚乱;
第二炮打敌人队尾坦克,堵着路;
第三炮再打中间进退维谷的坦克履带,转身就跑。
小个头怎么了,人灵活的很。
部队一路打到上甘岭597.92高地,拦路的地堡,有五个,火力点,有三个。
全连只剩下十六个人,天亮之前,必须要拔除所有的地堡,守住,不然兄弟连队前功尽弃,龙世昌、赖发均、欧阳代炎等战士,白死。
他终于等到了挣事业的机会。
架炮,三发,还有五个地堡。
参谋长将剩余人员组织成三个战斗小组,炸地堡,前赴,后继,又赴,又继,地堡的机枪从未停止过呼啸,打死了所有战士。
无人可用,但地堡依然坚固。
炮声依然呼啸。
如果你看过这场战役的纪录片,长镜头里那看到绵延一片的金黄玉米,会为好年景不住欣喜,等不再虚焦时,你会发现这是发射后的炮弹壳,都是金黄色,这些要的是人命。
在八天前,它们中的一发引起的火焰,烧死了邱少云,今天在范佛里特基数六个字下,也要带走更多敢于冲锋者。
它们组成了天灾,宿命,死星。
周继成的四川老乡,一个也因为个子矮而险遭淘汰的通讯员,没有说话,提起手榴弹就走。
周继承记得他,他姓黄,叫黄继光。
不能有人再死了。
如果有,那就是我。
周继成从瞄准器上看到他在战友牺牲后也中弹倒下,正绝望时,他又一步一步爬向碉堡,然后向后面招了招手,挺起身,用胸口压住了机枪口。
他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这一刻,机枪不再奏鸣。
那你打下的阵地,我来守吧。
周继成是炮手,但是炮弹没了,战友也死了大半,他站在阵地上,左颅被炮弹划开,鲜血凝结,粘住了一只眼睛。
也好,这样敌人能少一半。
他招呼着战士们收集起敌人的轻重武器,一千八百多发子弹,还有四十多发手榴弹,他笑了,现在可以用敌人的枪,跟敌人好好耍耍。
他要吃敌人的肉。
敌人无穷无尽,反攻了七次,他用重机枪打出无数个扇面,耐心的用子弹敲死所有敢露头的敌人。
十二个人,活着的,就剩他和两个战友,他没等来第八次的敌人,等来了新战友。
他们说他们击毙了三百个人,他们是英雄。
九十岁的周继成回忆起来,就失去了所有神采,开始哭,他哭黄继光胸口被子弹打烂了,好大一个洞,他不是啥子英雄,只是为他报了仇。
我们不是为了成英雄,我们只是守住阵地,为那些回不了家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的意志足够强,就有了十天后的老乡林炳远。
死神不收。
你可以摊牌。
但你摊牌后,才发现许多事情不合常理。
炮弹明明犁过了地,人就会从地下长出来。部队被打去九成,又能凝聚在一起。
明明人没有三头六臂,会流血,会死去,但是怎么就是不会恐惧。
摊牌后的联合国军为每一个山峰命名,叫这个三角山,叫那个伤心岭,叫狙击兵岭,为每一次存活而庆幸。
林炳远十九岁,醒来时,发现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呼喊着班长,问仗该怎么打,没有回应,呼喊着队友,也没有回应。
天地空荡荡,炮弹却不停止,他才想起来,脚下的阵地是8号,还要守住2号。
那些一起睡觉,一起吃饭,给自己水壶灌满水,装作吃饱了,把饭扒拉给长身体的九连战友们,都死了。
他们会手把手教自己怎么打枪,会告诉自己怎么用炒面袋子压住伤口,会在坑道地故作自然的把自己挤到最里面,会从缴获敌人香烟时,留自己一份。
都死了。
对面爬上来了很多人,有一个连。
他打退了他们三次,他不敢死。
他迎来了一个熟悉的班长,姓马,这三天里他指挥着自己该怎么进攻。
等五次战斗时马班长腿被炸断,他给他拖到一个弹坑里,看着他咽了气,他又没人指挥了。
夜深了,坑道里空荡荡的,战友们不再跟他讲话。
第四天,他幸运地搜寻到了三个伤员,打退了对面一个连,可对面失去了所有耐心,炮弹直接带走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他还有两枚手榴弹,但是有无穷无尽的敌人。
你看,死神是不是爱开玩笑,让自己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就是不带走他的命;
他都做好了引爆手雷,跟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但是敌人就是攻不上来。
两个战友抱着弹药箱上来,也牺牲了,毕竟这里一捧土中都有三十多枚弹片,存活才是侥幸。
他开始游走,扔手雷,用枪扫射,五天,送走了十七波敌人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不会死,而是不能死。
整个九连要有人活下来,告诉这一百多个人的父母,兄弟,子女这里的故事,他得守住这条坑道,因为他身上有一百多条命。
天逐渐黑了下来,他呼吸的声音越发沉重,在敌人退去之后,炮火也逐渐停息,阵地上只剩下孤独的声音。
敌人还会再来,炮火再来,一百多个名字,不能无人知晓。
在炮火停歇后,敌人休整完毕,他掏出来刺刀。
他想试一试,自己的命,阎王到底敢不敢收。
只是突然一声号,敌人奔走而逃。
新重组的连队进入战场,他们被叫作新九连,他们看着这片阵地,居然五天五夜都没丢失,上面居然有一个战士,歼敌一百四十余人。
他们叫他孤胆英雄。
有人说,在那五天时间里,上帝就游走在高地上作战,站在了无神论者一边。
但那不是上帝。
是九连。
上甘岭之后,再无神话。
范佛里特在丁字山作战后请来了记者,让他们看,美国空军四天四十架飞机反复轰炸,五个炮兵营如何不间断射击,一个加强营和数十辆坦克如何强行突击五次,就是打不垮志愿军的一个排。
奇耻大辱。
什么狗屁工业文明,什么最强陆军,什么火力覆盖,都是笑话。
别打了,再打,再丢脸。
更嘲讽的是,韩军主力师的王牌团,即被李承晚授予虎头旗的白虎团,被志愿军奇袭小队几个手雷端了团部,十八岁的小战士包月禄斩将夺旗,拔下旗杆,将他们团旗围在身上,成就了流传后世的故事,《奇袭白虎团》。
那个月底,美国彻底服气,彻底在《朝鲜停战协议》上签字。
他们确信,没有任何军队,再能在远东的土地上打败这支由农民,工人,学生组成的队伍,他们或许还会谩骂,还会诅咒,但是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没有人能够把农民与土地之间的羁绊切割。
胜利了。
这群最可爱的人放下武器,相互扶持,帮助朝鲜百姓建设几年家园后,他们心中只有两个字。
回家。
他们生于家乡的土地,保护家乡的土地,死亡后,也要葬于家乡的土地。
我的首长,我的战友,我的好大叔,我的好兄弟,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可以回家了。
待我回家,代我回家,带我回家。
在战场上,军医薛英杰是个东北人,他见惯了生死,给无数士兵治伤喂饭,曾有个士兵被打掉了下巴,每次要数人交替才能给他喂下饭,唯独他喂饭时,战士能够一次喂饱,因此见他亲得不行,点头表示欣喜。
他在背着人的时候嚎啕大哭,这些孩子成了这样,他们也有爹和妈啊。
上战场前,他和战友贺殿举是老乡,都来自于黑土地,他们互相许诺,谁牺牲了就把对方的遗体带回国。
可真到了那天,他和老贺因为斗气拌嘴互骂怕死鬼,被老贺一屁股抢了位置,就是这个他坐惯了的位置,B26轰炸机机炮扫射,让老贺替他受伤去世。
老贺在他怀里哽咽,我怕是不行了。
薛英杰无能为力,他骂,老贺你别说话。
活下来,求你活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种高粱,将来锅里炖菜熟了,你还要陪着我喝两杯。
可老贺还是走了,任凭他是军医,也救不回。
他取了张白布,匆匆裹住他的尸首,在树下埋好,写好了他的名字,这个位置他七十年后依然烂熟于心,他发誓,从当兵入伍那天,我们就是战友,我不能把你扔朝鲜不管了?我宁可什么都不要,怎么也要把你带回国去。
可朝鲜怎么这么大了,你到底埋哪儿了啊。
没个交代,我怎么见你爸妈啊。
他找遍了丹东,沈阳的烈士陵园,找了七十年,就是找不到,这个念头锁了他一辈子,最后他面对镜头崩溃了,哭成了个孩子。
跟您说,您可以替我们这个当兵的,说句话写个条,问一下烈士陵园,有没有给寻找寻找,能够为我们老兵…说句话…
老贺啊。
四月份,薛英杰去世,到临终,他都没能见到老战友入土。
我食言了,对不起。
咱们下面见。
人的身体,一直可以阻塞河流;
我去了,我的孩子,就不必去,他们可以在几十年后,听我们讲故事。
这些故事拼凑起来,一个老兵,也能开展览馆。
老兵叫孙德山。
老兵住在辽宁沈阳浑南区高坎镇旧站村,东北军区出身,从云山战役开始打,打完三年抗美援朝战争,没死。
没有以一敌百,参军目的也简单至极,吃饱穿暖,没想到入伍后,就是朝鲜战场。
自己母亲忧虑过度去世,回来草草下葬,这辈子能做的事,只剩下尽忠。
或许尽忠本就是尽孝,不然美国坦克打进国境线,东北可都是大平原,一切就完了,大家可都有妈妈。
在朝鲜这三年,他收拾了太多人的尸身,团长的,战友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识的离去太多,他突然想,人都有名字,他们要是被忘了,没人记得他们的故事,这可咋办。
不能忘记。
于是从2010年起,他倾家荡产建了一个展览馆,里面是他花七万块收集的上千份资料,免费参观,只要有人来了,他大热天也会穿戴整齐,佩戴好所有奖章,然后拿着教鞭,给游客们讲自己经历的这场战争的所有事情。
他每个月的退休金是1280元,这些钱全花在了收集资料上,没钱了就不吃肉,吃粗粮,开荒,捡破烂,九十岁的人抡起锤子砸水泥,就为了里面的一小截钢筋,攒够了一车垃圾挣二十块,然后去三十公里以外的沈阳北站买几张三四块钱的照片。
子女劝他算了,家里不差这个条件,没人在乎,他算了吧。
他知道,他在乎,地下的战友们在乎。
《1950他们正年轻》的导演拍摄完毕后,留下来三千块钱,求他务必务必买个空调,不然太热了。
但是这三千块钱最后花哪儿了,其实并不难猜。
君归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个老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活着,就要抡起锤子,就为了给战友们一个交代。
义魄归来,我在。
我在,血仍未冷。
故事到这里,彻底收了尾。
这里面的名字,值得记住。
他们是任红举,周有春,马世勋,周继成,薛英杰,汤重稀,包月禄,王贯三,郭瑞铮,雍卫太,李维波,王仁山,谈学贤,叶发坤,孙德山,唐章洪,那启明,林炳远,金东辉,刘素谦,熊朝瑞,白清林,易如元,周全弟,尹志云,叶士礼。
更多的,是没见到胜利那天的子弟兵们,是黄继光,邱少云,欧阳代炎,龙世昌,赖发均,孙占元,杨根思。
没有人期盼战争,但是他们拒绝投降。
他们相信未来,我们才有了现在。
七十年,子弟兵们又有子弟,他们拿起枪,依然不惧河流,依然不信神明。
无数个平凡的人,一起组成了中国的魂。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全文参考资料来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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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致敬最可爱的人——王贯三》
【3】.《唱响英雄赞歌丨他多次冲入火海,将伤员一一背出——记志愿军卫生员王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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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抗美援朝老兵谈学贤忆上甘岭:21人的加强班只剩下2人》
【13】.《忆军旅 | “老班长”谈学贤:战场上根本想不到害怕,就是向前冲,要保家卫国》.上海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14】.《致敬最可爱的人——任红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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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9岁的战场救护员郭瑞铮:我是党员,我是O型血,抽我的》
【26】.《抗美援朝老兵易如元,在“板门店”战役中英勇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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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勇敢的“神炮手”——记抗美援朝一等功臣周继成》
【32】.《周继成》.中共乐山市委讲师团
【33】.《致敬最可爱的人——林炳远》
【34】.《勇敢比怯弱更安全:上甘岭2名新兵,尸山血海,幸运生还 》
【35】.《知乎盐选 | 新中国立国之战:还原上甘岭战役经过》
【36】.《抗美援朝老兵访谈录⑥|林炳远:上甘岭 不只是一个人的血战回忆》
【37】.《伤心岭、上甘岭、丁字山:范佛里特弹药量失灵的过程(上)》
【38】.《专访《1950他们正年轻》导演宋坤儒: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英雄,有些人就觉得哪里不对》
【39】.《包月禄:奇袭白虎团的战斗英雄》.参考网
【40】.《专访|从《1950他们正年轻》看国内纪录片市场》
【41】.《“你们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导演寻访约50位抗美援朝老兵,边剪辑边痛哭》
【42】.《烈士英灵归葬 耄耋战友迎接》
【43】.《孙德山老革命人物实录》.腾讯视频
【44】.《孙德山的故事》.好看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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