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往事与迷途

台湾往事与迷途

作者| 清和 智本社社长

来源| 智本社(ID:zhibenshe0-1)

 

1949年初,平津战事急转直下,中国建设银公司常务董事尹仲容携夫人、长子及幼子遁退台湾,正在北方读大学的二女尹仪芝、次子尹宬未能及时随行而终留大陆。

 

抵台后,尹仲容担负重整台湾经济重任,积极兴修水电,扶植工业,扩展贸易。十余年,他掌控美援、外贸、金融大权,发展“计划性自由经济”,推动台湾经济振兴,厥功尤伟,被誉为“台湾经济之父”

 

1983年,两岸迷雾渐散,春风拂面,尹仲容二女尹仪芝赴香港,见到了阔别35年的母亲,老太太老泪纵横地对女儿说:

“你和弟弟回不来,我的眼泪都哭干了,原来我老埋怨你父亲不该同意你们去北方念书,后来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叹气,我知道他也很难过,就不再在他面前提这事了。”

此时,尹仲容已去世20年。

 

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情感及事业被撞得支离破碎,无数家庭为这一历史性隔离付出惨重的代价。

 

台湾今日之经济成就得来不易,两岸关系修复历经艰辛,如今蔡英文再次当选,民众愈加担心两岸又将走入“人在囧途”之境。

 

本文梳理台湾70年经济史,从经济、科技及官员治世的角度,透视台湾经济兴衰、产业转型升级及两岸关系走向。

01

政治家遁台

 

败退台湾后,蒋介石亟需解决经济难题,以迅速在岛内立足。

 

当时,台湾的工业基础及基础设施薄弱,日据时期全岛以农业及轻工业为主,工业产能供应严重不足。以台湾工业支柱纺纱产业为例,1948年全台纱锭仅约一万五千余锭,而当时荣家随同迁台的纱锭就有一万五千。

 

台湾当局将日据时期在台43类约167家较大型工厂,以及近千家日本企业,收归国有,部分转卖。蒋介石希望与本土财阀、乡绅保持良好关系。

 

当时的台湾,鹿港辜家、基隆颜家、板桥林家、高雄陈家、雾峰林家,为本土五大家族。这些家族皆发迹于日据时期,凭借政商关系以及土地控制,成为台湾富豪的代名词。

 

其中,鹿港辜家为五大家族之首,在台湾根基深厚,势力强大。

 

辜家奠基者辜显荣,在晚晴之际奔走于台海两地经营糖业、煤炭生意,在甲午战争时期曾向张之洞的洋务企业供煤。

 

甲午战败后,中日签署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清军及朝廷命官集体撤回大陆,日军登台接管,遭到台湾当地人民的激烈抵抗。一时间台北陷入混乱,形势岌岌可危,当地士绅们遂推举辜显荣与日本人谈判,辜显荣只身一人出城迎日军进城和谈。

 

辜显荣是当时台湾与日军合作的第一人,被当地人骂为“汉奸”。台湾人编了一首民谣嘲讽他:“日本上山兵五万,看见姓辜行头前,欢头喜面到台北,不管阮娘旧亲情。”

 

受到日军重用后,辜显荣的势力快速膨胀,在岛内政商权势不亚于总督。日据时期,辜家产业涵盖盐业、糖业、鸦片、渔业、樟脑、铁路、码头、田地,无所不包,且多为垄断经营。光良田就多达6000多公顷,盐田有300多公顷,还拥有私家火车及货轮。

 

1935年,辜显荣来大陆面见蒋介石,倡议日华亲善。两年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辜显荣在东京去世。

 

辜显荣过世后,辜家打破嫡传习俗,20岁的“旁门”次子辜振甫继承家业,此时的辜振甫还是台大的一名大一新生,却身兼七家公司的董事长。

 

八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接管台湾,辜家将《辜显荣翁传》焚烧,以逃避锄奸清算。

 

1947年,辜家继承人辜振甫依然以“密谋台湾独立、分裂国土”之罪名被逮捕。与辜同时被捕的还有板桥林家的林熊祥、林熊征,他们被关在同一座寺庙里。

 

一年多后,蒋介石见大势已去,快速撤往台湾。为了与本土势力修复关系,台当局释放了辜振甫及林家兄弟。

 

辜振甫与林熊祥一起吃过牢饭,算是过命交情,出来后林便将外甥女严倬云许配给辜振甫,辜林两大家族因此结盟。严倬云是清末大思想家严复的孙女,与宋美龄关系密切,同时,林家与晚清重臣盛宣怀家族亦是亲戚关系。迎娶严倬云后,辜振甫的人生进入开挂模式。

 

蒋介石希望借助辜林等本土财阀快速振兴台湾经济。

 

50年代初,台湾当局推行“耕者有其田”的土改,大规模购买大家族的土地,以安抚台湾当地农民。除了现金购买外,台湾当局还用从日军手上接管的水泥、造纸、林业、工矿四大公司的股票跟地主置换。置换价格是土地年产值的2.5倍,总价接近22亿新台币。

 

辜振甫意识到土地置换股票,是台湾经济工业化转型之趋势,便率先拿出辜家的土地置换台湾水泥的股票。此表率获得台当局的赏识,同时也奠定了辜振甫的台泥事业。

 

年纪轻轻的辜振甫不但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赋,还延承了辜家的政商关系。辜振甫以台湾工商协进会为平台,积极开展“经济外交”,在美日台关系中如鱼得水。

 

不过,台湾经济振兴光靠辜林等本土家族势力是远远不够的。当时,心有不甘的蒋介石,在岛内实施政治高压,迫切振兴经济,一心谋求“反攻复国”。

 

值得一提的是,蒋介石始终保持民族大义,明确反对台湾独立运动,他对外称:“中国事自可由中国人民自己解决”。

 

立足未稳加上政治高压,使得台湾政坛人人自危,一些元老称病赴美,无人安心生产经营。当时,台湾政坛官僚有句口头禅:“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不过,这时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肩挑重担,他就是尹仲容。

 

尹仲容,生于湖南邵阳的一个官宦世家。湖南邵阳,人杰地灵,近代诞生了魏源、蔡锷、廖耀湘、蒋廷黻、何廉等杰出人才。

 

尹氏可谓书香门第,在邵阳邵东属名门望族。尹仲容的祖父是清朝进士,曾任光绪年间的刑部主事,其父亲尹光勋在民国初期在江西担任过县长。

 

初到江西做官,尹光勋娶妻石守箴。这是一位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女性,她在光绪年间便创办了江西最早的正蒙女校,自任校长24年。尹仲容在母亲创办的学校,既学习孔孟之道,又接受西式教育。

 

尹仲容是学贯中西、文理双全的大才,他22岁时毕业于南洋大学电机工程系。理工科出身的他,撰写过《工程数学》《电磁学》,写过许多经济学论文,还为《吕氏春秋》作注,编写《郭嵩焘年谱》。

 

尹仲容的才华获得宋子文赏识,受宋之邀,他加入中国建设银公司,负责主持水电投资开发。

 

赴台后,蒋介石将尹仲容提拔到台湾“中央信托局”局长兼生产事业管理委员会副主任( 陈诚为主任)的位置,主要负责重整台湾经济。

 

正当尹仲容重担压身、千头万绪无从抓起时,朝鲜战争爆发了,美国大力援助台湾。尹仲容抓住美援之机,快速扶持创建台湾民生必需的食、衣、住、行以及进口替代工业。到1952年底,台湾各项经济指标达到了日据时期最高水平,经济趋于稳定。

 

1953年,尹仲容出任台湾“经济安定委员会”下属的工业委员会召集人,主持制定台湾工业发展计划,包括设计、筹划、筹资、辅助设厂等。

 

第二年,尹仲容出任经济部长。这时,经济学家刘大中、蒋硕杰为尹仲容提出了来自芝加哥学派的建议。早在1948年国民政府深陷通胀泥潭时,胡适就曾向蒋介石、翁文灏推荐过蒋硕杰和刘大中。

 

二人均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过,并在台湾土改与税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给尹仲容的建议是,发展“有计划的自由市场经济”,推动公营事业市场化,改采高利率,对抗通胀,改革汇率,鼓励出口。

 

历史学家余英时在1999年曾经说过:“台湾经济之有今日,当时(二十年前)都说‘六院士’,即刘大中、蒋硕杰、邢慕寰、邹至庄、顾应昌、费景汉等六人建言有功。”

 

不过,尹仲容的“公营经济民营化”政策损害了权贵利益,遭到了打击报复。

 

1955年,尹仲容涉嫌扬子木材公司贷款案,辞去了所有职务,并被告上法庭。蒋介石出面试图力保尹仲容,但是最高检察署执意要起诉尹仲容。

 

这让蒋无比愤怒,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与辞修(陈诚)谈尹、胡案,准其上诉方针,对立法、监察两院不肖党员,枭张跋扈……加以痛斥与警告。”

 

一年多后,案件真相大白,尹仲容无罪,并被重新重用。这次,尹仲容同时兼任经济安定委员会秘书长、外贸审议委员会主任、美援运用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台湾银行董事长等要职,掌控美援、外贸、银行、外汇大权。权倾一时,被人称为台湾的“经济沙皇”。

 

1960年,尹仲容发表了一篇重要的长文《台湾经济十年来的发展之检讨与展望》。他认为,“过去十年台湾经济发展的最大失责,是没有发动一个全面性的革新”。

 

这篇文章对台湾的经济影响深远,为台湾的全面经济改革奠定了基调。

 

当时,凯恩斯主义依然盛行于欧美国家,有人建议尹仲容采用消费促进、投资拉动的经济理论。但是,尹仲容依然坚持计划性自由经济的方向。他认为,凯恩斯主义并不适用于台湾。理由是,台湾当时资源有限,居民收入不多,没有条件刺激消费和加大投资。

 

接着,尹仲容制定了台湾《加速经济发展计划大纲》,不断地打破限制,向市场释放更多资源与权力,让企业及贸易自由发展。

 

比如,他取消了进口申请限制,取消进口补贴和出口课税,鼓励出口,发展自由贸易;他改革复式汇率,取消数量管制,采用单一汇率,稳定币值,促进汇率自由化;鼓励信贷流向制造业,而非房地产。

 

尹仲容实施“代纺代织”政策,从日本、美国承接纺织产业,然后加工出口创汇。当时台湾的远东、裕隆、六和、台南等财团,没有一家不是起家于尹仲容的纺织政策。

 

他的基本经济思想是“藏富于民”、鼓励民企,打破了蒋过去官僚资本的经济局限。台湾当局只负责统筹计划,不控制经济活动,不指挥企业生产,努力扶植一批企业家发展实体产业。

 

裕隆创始人严庆龄、吴舜文夫妇,以“工业报国”之初心,将从上海搬运过来的一万纱锭,投到新竹创办了台湾第一家纺织厂,开创了台湾民营工业的先河。

 

严庆龄生于工业世家,其父亲严裕棠早年在上海、苏南创办大规模的铁厂和纺纱厂,有“棉铁之父”之称。

 

严庆龄工科背景,早年在同济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后,赴德国柏林大学深造,并获德国国授工程师学位。吴舜文亦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文学硕士)。日后,严吴夫妇率领裕隆从纺织到汽车,再到电子,从台湾到内地,开创了一片辽阔的天地。

 

在严庆龄创办纺纱厂时,尹仲容争取到了一笔美援基金,总额15亿美元,每年1亿美元,他希望用这笔资金扶植一批塑胶制造企业。

 

不过,原属意的永丰余纸业老板何义赴欧美考察后认为,台湾做PVC缺乏国际竞争力,便婉拒了尹仲容。

 

为了降低投资风险,尹仲容希望物色一位现金流充足的企业家来承接这个项目。他通过查询台湾银行存款数据发现,嘉义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竟然拥有八百万元存款。这个人就是王永庆。

 

王永庆,生于日据时期的台北县,家境贫寒,缺吃少穿,是一位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却被誉为台湾“经营之神”

 

15岁时,王永庆离开家乡到嘉义县一家米店做学徒。在掌握技术后,王永庆托父亲从老家借了200元,在偏僻巷子里开了一家米店,开始了他的商业传奇。

 

后来,王永庆的店越开越大,前店卖米,后厂碾米,十几年下来,王永庆积累了不少资本。二战末期,日军统管台湾粮食供应,王永庆被迫关闭米店,转投木材生意。木材生意让他爆赚5000万旧台币。

 

尹仲容找到王永庆商谈投资塑料产业,王永庆当时对PVC一无所知。在当局官员的一再怂恿下,王永庆亲自去日本考察,很快便创办了台湾第一家PVC工厂,取名“福懋塑料”,日后更名为“台湾塑料”(简称台塑)。

 

1963年,尹仲容为台湾经济打好了基底,王永庆的台塑、严庆龄的台元纺织、徐有庠的远东纺织已日渐壮大。不过,此时尹仲容突患急性肝炎被迫入院治疗,蒋介石偕夫人亲莅医院探视。无奈病情急转直下,随即赴美治疗,不久病逝于美国,终年60岁。

 

蒋介石与尹仲容私交甚笃,将尹视为振兴台湾的“肱股之臣”。尹仲容突然离世,对蒋介石的“复国”信心打击很大。

 

蒋介石致褒词:“背能竭虑殚精,善为规划发展工业建设,更多成就,改革外汇贸易,厥功尤伟。综其生平,忠以谋国,孝以事亲,好学深思,长才自奋,于艰难之际,为台湾经济开创新局,弼成生聚,戮力复兴。”

 

尹仲容是台湾经济发展的第一功臣,被称为“台湾经济之父”。台湾工商界将尹仲容与联邦德国同时期的政治家、战后经济振兴奠基人艾哈德相提并论。

 

受儒家入世文化影响,尹仲容身上展现了一种“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治世信念与勇气。同时,接受西方工科教育的他,在政治上“懂权术又不玩弄手段”,在改革上果敢务实又不冒进,为台湾政坛开辟了“工程师治台”之先河。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尹仲容二女儿仪芝和次子尹宬因在北方读大学而留在大陆。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直到尹仲容去世也未能与他们相见,令人唏嘘。

 

02

工程师治台

 

1971年,联合国“破天荒”地恢复了中国的合法席位,台湾被驱逐。

 

1972年,尼克松访华。紧接着,中日建交,日本与台湾当局断绝外交关系。

 

这一连串的大事件对台湾政坛及社会信心打击很大。台湾当局派辜振甫赴日斡旋,辜找到好友、原日外相藤山爱一郎试图挽回局面,但未果。

 

一年后,世界石油危机爆发,引发欧美滞胀危机,重创台湾出口制造业。“外交”遭遇滑铁卢,出口受阻,物价高涨,经济衰退,台湾市场信心濒临崩溃。

 

为了恢复经济,刚刚担任“行政院长”的蒋经国,接过权杖,果敢改革,推行了一系列的经济振兴计划。

 

在国民党元老、“财政部长”俞国华(蒋介石同学,亦经济振兴的重要人物)的建议下,蒋经国提出了“十项建设”,即南北高速公路、台中港、北回铁路、苏澳港、石化工业、大炼钢厂、大造船厂、铁路电气化、桃园机场和核能电厂。

 

蒋经国大胆启用年轻的专业化程度高的技术官僚,此时孙运璇、李国鼎两位“理工男”受到重用。

 

孙运璿与李国鼎是台湾经济振兴的两大“技术官僚”,二人均理工科出身,先后担任台湾“经济部长”。

 

孙运璿,出生于山东蓬莱一普通家庭,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1936年,孙运璿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上面说他的论文《配电网新算法》获得中国工程师学会《工程杂志》论文奖第一名,奖金一百大洋。同时,一位资源委员会电力专家看重其才华,邀请他到南京上班。

 

抗战期间,已担任电厂厂长的孙运璿被国民政府派往美国田纳西水坝管理局学习,以便从事战后复员工作。

 

抗战胜利后,孙运璿赴台担任台湾电力公司机电处长,负责修复台湾电力系统。孙运璿向美国西屋公司借贷了200万美金,建立了乌来水力发电所、台湾东西部配电联络线、立雾发电所、新竹变电所。

 

朝鲜战争爆发后,孙运璿抓住美援机会大力投资火力电厂,布局岛内城乡电网。此后20年,孙运璿一直深耕于水电事业,从处长、总工程师一路做到台电总经理。到蒋经国时期,台湾电力普及率超越了当时的日韩,达到99.7%。

 

李国鼎,是一位顶着经济学家、物理学家及政治家三大头衔的大才。他早年参加中英庚子赔款公费留英考试,以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剑桥大学凯文迪许实验室深造。后来,李国鼎在台湾担任造船公司总经理、美援会秘书长、经济部长、财政部长、总统府资政等重要职务。

 

孙李二人进入蒋经国决策层后,所面临的形势颇为严峻。当时,孙运璿担任经济部长,他坚持通过物价管制来抑制通胀。不过,李国鼎使用芝加哥学派的自由经济主张改变了孙的态度。所幸的是,孙李共同推动的高利率抗通胀收得奇效,台湾经济很快稳定下来。

 

孙运璿向蒋经国建议效仿韩国“科技研究院”,成立工业技术研究院。但是,台湾立法委担心,政府出资可能“化公为私”,后患无穷。孙运璿多方奔走,积极与立法委沟通,最后该案以刚超过50%的票数勉强通过。

 

受石油危机及滞胀危机的冲击,美国与日本正在推动产业结构转型,淘汰旧产能,扶植信息产业。台湾经济虽然在五六十年代增速依然不低,但多依赖于迁台资源红利及美援投资,几无具有国际竞争力、高技术含量产业。在蒋经国的支持下,孙李推动台湾与韩国一道紧跟美日脚步,助力产业升级,大力发展电子与信息技术。

 

台湾工研院日后成为了台湾制造业研发和人才的储备库,四十多年累积了近3万件专利,新创及培育了273家公司,其中包括著名的台积电。联电董事长曹兴诚、联发科董事长蔡明介都曾是工研院的工程师或研发人员。

 

1974年2月,孙运璿邀请一帮政商人物吃早餐,包括行政院长费骅、电信总局局长方贤齐、交通部长高玉树、工研院院长王兆振、电信研究所所长康宝煌,以及美国无线电公司研究室主任潘文渊。

 

早餐后,他们讨论了一项决定,重点发展集成电路制造产业。具体做法是,成立工研院技术顾问委员会,负责从美国引进集成电路研发、制造、封测等技术。

 

同年7月,孙运璿和李国鼎召集海外华人成立技术顾问委员会,评估引美技术项目,广泛征求企业家、工程师与科学家的意见。

 

但是,此举招致非议,台湾媒体怀疑其中有利益输送,孙与李压力巨大。为此,蒋经国特意询问李国鼎:“什么是半导体?”

 

李的回答令人吃惊:“不知道。”

 

蒋经国并不喜欢李国鼎,但当年李国鼎一句“政府施政应图利人民”打动了蒋经国。二人时常政见不合,但蒋经国依然对李充分授权以施展其才华。

 

这次,蒋经国希望李国鼎先弄清楚半导体以降低反对之声。但李国鼎坚持认为,正因为不懂才需要设立技术顾问委员会。蒋还是顺应了李国鼎的想法。

 

1977年,孙运璿协调台湾“国防部”,征用新竹的一块地。三年之后,这块地上兴建起了新竹工业园。

 

与韩国扶植财阀势力不同的是,台湾采用中小企业模式,鼓励创业,培育市场。李国鼎及工研院想方设法从美国邀请留学生、工程师、科学家回新竹创业。

 

这时,一位杰出的技术人才进入了李国鼎的视野。此人便是张忠谋。

 

张忠谋生于浙江宁波,早年为了躲避战乱,张忠谋随家人碾转迁徙于南京、广州、上海、香港、重庆。其童年时光,多数在香港度过。

 

1949年,在离开大陆前,张忠谋一群好友同游黄浦江。他回忆当晚情景:

“在满天繁星下,远远的上海如痴如醉如梦,也不知是我们醉了,还是上海醉了。同游中有一人,乘酒意跑到船头大喊:‘黄浦江,我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之后,张忠谋便赴美国哈佛大学读书。第二年,他转学到麻省理工学院,攻读机械工程。

 

硕士毕业后,24岁的张忠谋与英特尔创始人戈登·摩尔同时跨入半导体行业,与集成电路发明人杰克·基尔比同时进入德州仪器。这家日后享誉世界的半导体公司在当时还名不见经传。

 

张忠谋是德州仪器第一位中国员工,他在德州如鱼得水,一路做到资深副总裁,公司第三号人物。

 

不过,性格耿直的张忠谋与总裁夏柏,在公司战略方向上产生了分歧。张忠谋希望公司对正在兴起的半导体行业加大投入,但总裁则更愿意抢占消费电子市场。二人互不相让,矛盾凸显。

 

1982年,李国鼎到美国邀请张忠谋回台工作。不过,当时张忠谋手上还有一大笔股票选择权未到期,如果马上走人,损失太大,台湾政府开出的待遇条件不足以弥补。于是,张忠谋婉拒了李国鼎。

 

三年后,张忠谋离开了德州仪器。这时,台湾工研院董事长徐贤修,多次赴美邀请张回台担任工研院院长。

 

开始,张忠谋以为赴台只是接任个院长职位,没想到,刚担任院长两个星期,李国鼎便找他商谈“超大型集成电路(VLSI)计划”。李国鼎希望以合资的方式组建一家超大型积体电路制造公司,并由张忠谋主持。

 

张忠谋一直倾心于半导体产业,如今李国鼎这个计划无疑让他兴奋不已。不过,当时全球半导体产业刚起步,英特尔等公司包办全产业链,台湾电子产业基础差,一时不知该如何切入。

 

张忠谋的思路是“不生产自己的产品,只为半导体设计公司制造产品”。于是,张与李合作,张负责技术与业务,李搞定其它的一切。

 

李国鼎找来了荷兰飞利浦公司出资,台湾政府也出一部分资金。但是,资金依然不够,李国鼎动用私人关系,找王永庆、台南帮大佬吴修齐、苗丰强(山东帮苗育秀之子)等出资。

 

苗丰强回忆说:“当时他‘强迫’我投资台积电”。李国鼎对苗说:“过去支持你这么多,现在‘国家’有事,你怎么可以不支持呢?”

 

公司成立后,股东飞利浦试图掌握控制权,频频插手张忠谋的具体事务。李国鼎则亲自打电话给飞利浦董事长,为张忠谋争取了经营自主权。

 

这家由李张完美配合、共同开创的公司,就是日后成长为全球半导体制造霸主的台积电。

 

后来,张忠谋公开说:“没有李国鼎,就没有台积电。

 

李国鼎、张忠谋以启山林,工程师、企业家及创业者顺道而入。

 

1976年4月,台湾工研院挑选了19个年轻人赴美国无线电公司(RCA)学习技术。

 

第一批台湾的RCA成员先到纽泽西的RCA研发中心集训,随后就分成三队,分成纽泽西的IC设计组、俄亥俄州的CMOS制程组,以及佛罗里达州的内存相关制程组,展开为期约一年的受训。

 

这19个年轻人不负众望,将美国的集成电路技术带回了台湾,并将台湾打造成为了世界电子制造中心。

 

他们分别是,台湾光罩总经理陈碧湾、前联电副董事长刘英达、联电荣誉董事长曹兴诚、联发科董事长蔡明介、胜华董事长黄显雄、台积电副董事长曾繁城等人。

 

现任台积电副董事长的曾繁城,是第一批RCA成员,他曾经回忆说:“当时我们都很年轻,怀抱着无比的热情,想要把台湾的集成电路技术做起来。”

 

这是“工程师治台”的时代。

 

继尹仲容之后,孙运璿、李国鼎两位理工科出身的政治家,先后担任“经济部长”,励精图治,科技兴台,推动台湾产业转型升级,帮助台湾跃升为“亚洲四小龙”。

 

孙运璿被誉为“工研院之父”,李国鼎被誉为“台湾科技教父”,二人均是台湾科技产业的奠基人,“台湾经济的推手”。

 

整个八九十年代,台湾年GDP增速基本都在8%以上。1988年,台湾人均GDP已突破一千美元大关,而内地的人均GDP只有283美元。

 

1984年,孙运璿早起刮胡须时突然脑溢血,一度病危。在失去部分语言及行动能力后,孙运璿淡出了台湾政坛。后来,蒋家第三代回忆说,孙运璿如果没有中风,将是蒋经国接班人的唯一人选。

 

孙运璿在台湾经济腾飞时倒下,命运跟台湾开了个玩笑。

 

03

企业家兴台

 

七十年代,工程师出身的政治家搭好了台,企业家陆陆续续登台,并在技术浪潮中崭露头角。八十年代后,在传统五大家族基础上,台湾开始出现王永庆、蔡万霖、张忠谋、郭台铭、林百里、陈世卿等新贵势力。

 

王永庆之所以被称为台湾“经营之神”,是因为他一生成功的经营事业,勾勒了台湾产业转型的轨迹。王永庆身形瘦高,自称“瘦鹅”,主张像“瘦鹅”一样忍饥挨饿,以坚毅的态度等待机会的到来。

 

1978年,王永庆的台塑营收规模已达10亿美元。两年后,王永庆并购了美国德州一家大型化工厂。在他的整合下,台塑成为了全球最大的PVC工厂。

 

1983年,王永庆成立南亚电路板项目组,首度跨界涉足电子产业。这时,台塑已横跨塑胶、化学纤维、成衣、木材、电子众多产业,在民营企业中首屈一指。围绕着台塑生存的下游工厂超过1500家。

 

这时的张忠谋,首创全球晶圆代工模式,正在新竹工业园内疯狂地承接来自欧美日的加工订单。

 

里根改革后,美国经济快速复兴,推动全球产业转移及垂直产业深度发展,张忠谋早已布好棋局承接这一巨大蛋糕。台积电迅速成为了台湾半导体业的领头羊,同时带动一大批电子加工企业崛起。张忠谋因此被誉为台湾“半导体教父”。

 

与“根正苗红”的张忠谋不同,郭台铭的出身类似于王永庆,家境清贫,靠半工半读完成海事专科学校的学业。不过,郭台铭拥有敏锐的商业嗅觉,早在1973年就跳入电子产业,与朋友联创鸿海塑料,为当时刚兴起的黑白电视机制造选台按钮。

 

这家小公司几度濒临倒闭,几经折腾到80年代才起色。1982年,郭台铭将公司更名为鸿海精密,三年后(1985年)进军美国市场,创立“FOXCONN”(富士康)。但是,真正成就富士康制造帝国的,并不是美国,而是中国内地。

 

八十年代中后期,70多岁的蒋经国突然大举推进台湾政治民主化改革,开放党禁和报禁,并大量启用台湾本土官员。开放党禁后,一时间六十多个政治团体申请注册成立政党。1986年,包括民进党在内的20个政治团体获得通过,正是成立政党。此时,蔡英文还在台湾政治大学担任法学副教授。

 

此后,蒋经国的身体每况愈下。1987年,可能自感时日不多,蒋经国废除了其父亲赴台以来的戒严令,宣布开放部分人士赴大陆探亲,结束了近40年两岸同胞不相往来的局面。

 

对此,蒋经国的解释是:“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在变”。蒋经国与其父亲一样,始终坚持“一个中国”,坚决反对“台湾独立”。

 

1988年1月1日,蒋经国指示当局结束对报纸的限证、限张的禁令。数天内,就有两百家左右新出版物向政府办理登记,街头立刻出现许多新兴报刊,新闻自由突然大开。大量新报纸、新政党立即猛烈抨击国民党,全岛陷入政治诟骂风潮。

 

或许,蒋经国早已做好了准备:“改革的历史意义是赋予民众指责我的权利”。13天后,蒋经国在午睡中突发胃肠道大出血离世。

 

蒋经国之死,对台湾及两岸关系的影响极为深远。蒋经国在岛内威望甚高、受人尊崇,当时各反对党及政治团队宣布在30天的丧礼期间停止一切政治活动。出殡时,百万民众沿路致哀,全岛绝大多数人暂停了工作,向蒋经国先生做最后的敬礼。

 

开时代先河的是,几乎所有的新闻媒体及个人悼词都不见千百年来歌颂帝王之谀辞,集中讲述蒋经国平凡的政治事业及人生。其老友新加坡总理李光耀评价:“沉默冷静、想法务实”。

 

蒋经国去世后,台湾突然失去政治强人,党禁开放,给两岸关系萌生变数。

 

在蒋经国去世前几个月,邓小平就担心他这位曾经在莫斯科一起学习的老同学一旦驾鹤西去,台湾局势可能陷入复杂局面。后来,邓小平回忆说:“我不相信国共之间不会有第三次的合作。可惜,经国死得太早了。

 

所幸的是,八十年代,邓小平与蒋经国两位领导人,心照不宣,放下包袱,打开了冰封之局。到了九十年代,中国内地快速落实叶帅主张的“三通四流”(通邮、通商、通航与探亲、旅游以及学术、文化与体育交流)。

 

不过,当时“三不政策”(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成为两岸交流的一道坎。台湾当局于1990年11月成立一个中介机构——海峡基金会,旨在处理官方“不便与不能出面的两岸事务”,台湾辜氏家族的辜振甫担任首任董事长。中国随后也成立了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与对方接触,汪道涵出任首任会长。

 

1992年,两岸均以民族大义为重,用口头方式表达了一个中国原则,“只要坚持一个中国原则,可以不讨论一个中国的政治含义”。这就是“九二共识”。

 

1993年4月,辜振甫与汪道涵在新加坡会谈,史称“辜汪会谈”。

辜家是台湾传统五大世家之首,辜振甫在台政商界威望甚高,长期代表当局搞“经济外交”。此次,辜振甫推动两岸“民间性、经济性、事务性”活动,触动了台湾“遗老”与新贵的商业嗅觉。

 

此后,两岸经贸局面大开,台资蜂拥入内地。

 

严庆龄、吴舜文夫妇当年带着一万纱锭撤离大陆,1995年吴舜文(严庆龄已过世)率领裕隆汽车,与福建省汽车工业集团,创立东南汽车。

 

1994年,早已吃到第一只“螃蟹”的郭台铭来深圳龙华,租下了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地。在此,郭台铭建立了日后容纳40多万工人的世界电子代工帝国——富士康。台积电、宏碁,华硕、台达电子等台湾老牌电子企业紧随其后。如今,中国出口额前十大的企业中有四家是台湾电子业企业。

 

王永庆曾经说过:“如果内地实现三通,我会将企业留在台湾,对产业升级有利。”但如今,台塑集团在内地的工厂多达数十家,在宁波、南通、惠州、昆山已形成了化工制造集群。其中,昆山,台企众多,有“小台北”之称。

 

王永庆女儿王雪红创立的宏达国际电子(HTC),在2010年进入中国内地市场,HTC智能手机曾红极一时。

 

除了电子产业,蔡衍明的旺旺食品、魏应州的“康师傅”、高清愿的“统一”,还有裕元、丰泰、儒鸿等鞋帽服饰公司也大举进入中国内地。

 

依台湾经济主管部门的统计,1991年~2019年,台商对大陆投资金额累计接近2000亿美元,在大陆有近10万家台资企业。

 

不过,此时的两岸关系,与“经热”相对应的是“政冷”。

 

在蒋经国去世当天夜里九点,李登辉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四位“总统”。

 

李登辉,是一位生于台北县的本土官僚,早年在台湾大学担任农业经济学教授,深受蒋经国赏识。

 

李登辉是蒋经国一手提拔起来的。蒋经国主政时,大量启用年轻有为的本土官员。受蒋经国器重的李登辉,先担任“政务委员”,后快速升至省主席。

 

孙运璿突然中风打乱了接班人计划,蒋经国情急之下火速提拔李登辉。1984年“总统”换届时,资历尚浅的李登辉被蒋钦定为“副总统”,各界人士颇为不解。之后,蒋经国又将李登辉提拔进中常会,明确其为接班人。

 

如此,李登辉才能在蒋经国去世后顺利担任“总统”一职。宣布就任第二天,“行政院长”李焕召集他的三位“副秘书长”马英九、高铭辉、宋楚瑜商议,如何产生党的“代理主席”。

 

李焕认为,李登辉应像蒋经国一样兼具党、政双重领导人身份,以确保国民党对台湾政治的掌控。马、高、宋三人均无异议,并分头向各位“中央常务委员”传达李这一建议。

 

不料,就在常务会召开前夕,“总统府”资政俞国华突然收到一封宋美龄的来信。宋美龄在信中表示,最好不要选举一位“代理主席”。蒋介石及宋美龄一直认为,若让本土官员掌管党政大权,对国民党来说形同灾难。

 

但是,此时李登辉提名为“党主席”已众人皆知,这该如何是好?

 

俞国华将这一情形告知李焕后,李焕认为既然箭在弦上,便没有阻止“中常会”的举荐。但李焕自觉未能遵循蒋夫人指示而羞愧辞职。

 

在李登辉成功当选国民党主席后,李焕试图挽回这一灾难性的决定,支持李登辉的政治“对手”林洋港与之斗争,爆发了著名的“二月政争”。

 

这时,国民党正在向蒋宋所预料的方向演变。“二月政争”不但没能阻止李登辉得势,还直接导致国民党内部分裂——林洋港、李焕、俞国华、郝柏村、宋美龄等为非主流派,李登辉、李元簇、宋楚瑜等为主流派。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斗争中,宋楚瑜突然背叛李焕,支持李登辉,并赢得政治资本,最终担任首任民选省长。

 

1996年,台湾首次民选“总统”。李登辉与连战搭档,以绝对优势战胜民进党候选人彭明敏,成为台湾第一任民选“总统”。在成功掌控台湾党政大权后,李登辉公开表达台湾独立主张。

 

自蒋经国去世后,台湾再没有出现顾及民族大义的领导人,也没有像尹仲容、孙运璿、李国鼎这般励精图治的技术官僚。相反,随着俞国华等国民党元老老去,国民党的分裂及民进党的崛起,加速了台湾社会分裂。

 

台湾传统财阀势力及国民党扶植的商人势力分化日渐严重。辜振甫同父异母弟弟辜宽敏,与哥哥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事实上,辜振甫在辜家算是少数派)。早年辜宽敏因参与台湾独立运动被国民党通缉,长期流亡日本,直到1972年获蒋经国谅解后才返台。

 

蒋经国去世后,辜宽敏再次暴露野心,将其大部分财产投入到台湾独立运动中。1996年加入民进党,全力资助民进党候选人竞选“总统”。2008年,辜宽敏参选民进党主席,以微弱劣势败于蔡英文。

 

民进党在李登辉基础上顺势而为,积极拥抱台湾本土势力及年轻人,之后陈水扁与蔡英文轮番上阵,言论日益极端。中间因陈水扁涉贪腐案,国民党马英九扳回两局,但马“维持两岸现状”的主张,只是“镜花水月”。

 

李登辉和陈水扁执政期间,台湾经济开始降速。经过马英九,再到蔡英文,台湾经济接近低增长状态。台湾经济走势与韩国接近,有技术迁移红利衰退之客观因素,也有政治搅局之人为过失。蔡英文执政能力因此遭到不少民众质疑,连任一度遭遇挑战。

 

国民党积极拉拢郭台铭抗衡蔡英文,不过郭在国民党内初选败给韩国瑜后便退出。韩国瑜大打经济牌试图痛击蔡英文软肋,怎料一些特殊事件给了蔡英文神助攻,经济牌被政治牌压倒。

 

最终,蔡英文击败国民党的韩国瑜、亲民党宋楚瑜(脱离国民党后创立亲民党)成功连任,台海局势萌生变数。

 

纵观台湾70年,台湾经济能有如此成就,离不开一批心念民族大义的政治家及励精图治的技术官僚。他们开创的美好局面,如今却随国民党元老老去、新政治势力夺权而愈加扑朔迷离。

 

如今,面对患得患失的国民党、极端冒进的民进党,老一辈的台湾人无比怀念蒋经国,他们想,若蒋先生还在世,两岸关系不至于走到“人在囧途”之境地。

 

台海的历史教训告诫为政者:不搏一时之机,不贪一世之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乃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孟子说:“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参考文献:

【1】蒋经国传,陶涵,华文出版社;

【2】台湾经济教父尹仲容,陈胜乔,搜狐网;

【3】台湾经济史概说,周宪文,海峡学术出版社;

【4】台湾工业史,高淑媛,五南图书出版公司;

【5】王永庆全传,丁志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6】张忠谋自传,张忠谋,三联书店;

【7】辜振甫人生纪实,黄天才,联经出版公司;

【8】台湾经济快速成长的经验,李国鼎,正中书局。

台湾往事与迷途

头图| Ritomm

排版| Seag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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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戊奇荒和粮食规律

作者:远方青木

1875年,中国的气候悄悄发生了变化,华北地区,尤其是山西省的降雨突然减少,土地变的干旱。
根据文献记载,此时已经有零星地区出现了歉收的记录,但在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警觉。
1876年,南方各省出现了大暴雨,农作物损失惨重。但北方各省却出现了大面积的干旱,随后又遭遇了蝗灾,山西的一些地区,已经有人开始靠吃树皮活命。
而那些以为熬过今年,等明年就能吃上饭的灾民,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未来的两年,连树皮都成了奢侈物。
1877年,也就是光绪三年,大饥荒正式拉开序幕。
这一年,干旱依旧,华北各地依然大面积歉收,旱情没有丝毫缓解,但民间的储备粮已经彻底耗尽。
清政府立即进行救灾行动,但虚弱的政府给予的赈灾粮杯水车薪。
当粮缸彻底见底时,大恐怖降临了。
英国外交报告中记录:

吃人已非个别现象,人们组合成不同的团伙,集体外出“狩猎”,将猎获的俘虏杀死烹食。

清政府中央救灾大员阎敬铭上书朝廷: 
“往来二三千里,目之所见,皆系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枯骸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
陕西“赤地千里,几不知禾稼为何物矣……饥民相率抢粮,甚而至于拦路纠抢,私立大纛,上书‘王法难犯,饥饿难当’八字。”
生产秩序崩溃后,次年灾情依旧,1878年的农作物再次歉收。
这一年,北方的灾荒已经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有一个曾经去过灾区的人回忆说
他们路过灾区的时候就听自己这马车在行进的时候”咔嚓咔嚓“直响,他探出头一看,发现路上全是累累白骨,那咔嚓声是车轮碾碎死人骨头的声音。
这人吓得缩在车里瑟瑟发抖不敢再看,没想到过了一会,刮风了,大风吹进车里很多黑色的毛发,吹的那人脸上身上都是,那人摘干净仔细一看,吓得差点尿裤子里,他发现那些毛发全是死人的头发,有的头发还能辨认出死者生前的发型,当时的灾区,饿殍遍野,那些荒野上的尸体的头皮已经被喜鹊和乌鸦啄烂了,死尸的头发被大风吹遍原野,于是山西大地上吹起黑色的风。。。
就这样,灾民们曾经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证据也在风中吹散了。。。
类似这样的场景和描述,在《丁戊奇荒》这本书里,记载的数不胜数,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丁戊奇荒和粮食规律

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曾经这么评价丁戊奇荒:

“就是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这场大灾荒从1876年正式拉开序幕,持续到1879年才得到缓解,期间又以1877和1878这两年死亡人数最多。
这次大旱灾影响的居民人数在1.6亿到2亿之间,约占当时清朝人口的一半,直接死于饥荒和瘟疫的人数在一千万以上,其中山西500万人,而逃离灾区的灾民大约有2000万人。
清朝官员称这场旱灾为: 

“有清一代二百三十余年末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

1877年为丁丑年,1878年为戊寅年。
所以这次大灾荒,被称之为丁戊奇荒。

 1

现在的中国人,每天最操心的事情不是如何填饱肚子,而是怎么把身上的赘肉给减下去。
体重计上的数字时刻在提醒你,把碗里的肉扔掉,别再吃了。
中国人已经忘记了饥饿的滋味,也不认为自己会吃不上饭。
但是国家没有忘,粮为国之本,中国对粮食安全的重视程度为世界之最。
农业,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行业,气候对收成的影响非常大。今年能够产出多少农作物,老天爷说了算。
不管十年一遇,还是百年一遇,我们总会有那么不走运的几年里,遇到特大自然灾害。
而粮食这种东西,是世界上刚需程度最大的商品,极其特殊。
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一个月只需要25斤粮食,重体力劳动者也只需要45斤。
按3块钱一斤的粮价计算,一个月75块就可以保证你饿不死。
但哪怕你富如马云,身家数千亿,你一个月也不可能吃250斤粮食。
你可以吃很贵的山珍海味,但是你的粮食消耗总量并不大,毕竟富豪也不是外星人。
粮食多了,我们可以拿来养猪、养牛、甚至酿酒,改善饮食结构。
但粮食少了,问题就大条了。
粮食的绝对刚需就体现在,它永远只能多不能少。
假设世界上的铁矿石产量突然减少10%,那么铁矿石价格会上涨10%吗?
不,你错了,价格会大幅上涨,直到有10%的下游企业买不起铁矿石为止。
我们可以没有钢铁,也可以没有石油,但是不能没有粮食。
粮食的刚需程度,远大于铁矿石。
偏偏粮食的需求弹性还特别小,富人没办法多吃,穷人也没办法少吃。
如果粮食减产10%,那么带来的绝对不是每人少吃10%的粮食,而是饿死10%的人为止。
富人绝对不愿意省那点钱去挨饿,所以粮价会无限上涨,直到有10%的人吃不起粮食被饿死。因为他们对粮食的需求,只有饿死的时候才会停止。
大家小的时候,都玩过抢板凳的游戏。
如果N个人,有N个板凳,每人只能坐一个板凳的话,那么大家都很淡定,慢悠悠的走到空闲的板凳那里坐下,大家都很有风度,也不着急。
但如果只给N个人提供N-1个板凳的话,大家就像疯了一样的抢板凳,以最快的速度抢凳子,同时还疯狂的推挤旁边的人,毫无优雅和风度,这还是游戏惩罚很低的情况下
如果告诉这N个人,抢不到板凳的那个人会死。相信我,这个游戏会瞬间血腥激烈无数倍。
当粮食短缺10%甚至5%的时候,就会开启一场同样的游戏,异常残酷。
2018年,印度的洋葱丰收,部分地区的价格甚至跌到了1卢比/公斤。
但2019年,印度的洋葱出现了歉收,价格上升到25卢比/公斤。
自2019年9月开始,印度洋葱的价格疯狂上涨,目前已经涨到了80卢比/公斤。
之所以会出现3~80倍这么恐怖的涨幅,是因为洋葱是咖喱的主材料,而印度人特别喜欢吃咖喱。
这只是做饭的辅料歉收,如果是粮食不足,你可以想象,价格会飙升到何等地步。
袁隆平院士在一次采访时曾经说过:

“一粒粮食能够救一个国家,也可以绊倒一个国家。要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地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

2

现在,你应该已经了解到缺粮的可怕之处了,那么国家怎么做才能避免出现缺粮的情况呢?
首先是科学,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农药、化肥、现代水利设施、培育各种良种,都是稳定农业生产最强大的手段。
在这些科学技术发明出来之前,哪怕是西方强国也被粮食问题所困扰。
1500年到1800年间,法国一共发生过40次全国性饥荒;1523年到1623年间,英国一共发生17次全国性饥荒,平均7年一次。
1845-1851年,一场虫害横扫爱尔兰,导致了超级饥荒的诞生,6年时间里,爱尔兰的人口从800万骤降到400万,成为了人间炼狱。
农业科技爆发+人口增长停滞后,全世界的粮食问题,才算得到缓和。
目前,中国的主要农作物品种平均每隔5年,就大规模更新换代一次,同时在水利设施上持续大规模投资,并大规模推广高产高效的农业生产技术。
今天中国粮食作物平均亩产为374.7公斤,超过新中国成立初期的5倍多,同时远超世界平均水平。 

丁戊奇荒和粮食规律

自2004年以来,中国的粮食生产实现“十五连丰”,在水利设施上的投资,和一群如袁隆平院士这样的农业科学家,功不可没。
然后,是坚守18亿亩耕地红线。
中国很久以前,就划定了18亿亩的耕地红线,这是红线,也是底线。
这些年,土地疯狂涨价,很多地方到处卖地,屡屡尝试侵占基本农田,试图吹风中央,把18亿亩这个标准降一降。
但不管卖地的利益再怎么大,18亿亩红线都坚决不能碰,宁可让很多城市被迫高价拆城中村,也绝不允许他们大肆占用城市周边的农田。
留给城市发展的农田,有,但给的数额是有限的,并不是无限的。
18亿亩耕地的红线,绝不允许被挑战。
我国拥有全球9%的耕地、6%的淡水资源,却需要养活世界近20%的人口。
不管中国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粮食的人均拥有量提升到和美国一样多。
所以,中国的粮食安全战略,是吃得饱+吃得好。
什么叫吃得饱,就是在假设国外对中国实行粮食封锁,一切全靠自力更生的前提下,中国能够凭手里的耕地和农业技术,在不那么极端的气候灾害面前,确保全国人有饭吃,不会被饿死。
这就叫吃得饱战略,也是18亿亩耕地红线的由来。
但是在和平时期,外国愿意卖给中国粮食的时候,中国适当进口一些农产品,提升人均粮食占有量,让中国人能吃得上鸡鱼肉蛋。
充沛的食物供应,让你看到肉就想吐、天天头疼减肥的那种食物供应,给人民带来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是无以伦比的。
这就叫吃得好战略,也是目前正在执行的粮食战略。
最后,就是粮食储备战略。
哪怕水利设施修的再好,培育的良种再优秀,碰到极端气候灾难,你也没辙。
别管十年一遇还是百年一遇,时间拖的足够长,你总有机会碰到的。
但这样的事情,你连一次都承受不起。
所以,我们需要粮食储备,大量的储备。
2005年12月到2008年7月,全球气候异常,大量国家和地区粮食歉收。
按粮食专家的测算,全球差不多有1000万人的粮食缺口。
总共60亿人,产生了1000万人的粮食缺口供应,粮食产量比最低供应线少了0.15%,就少那么一点点。
结果,国际小麦的价格从300涨到1330(单位:蒲尔/美分),涨幅3.4倍,国际玉米价格从185涨到758,涨了3.2倍。
这里面有国际炒家的因素,但你敢不买么,你愿意成为那0.15%的人口么?
所以这是阳谋,你只能买。
而同期,中国国内的粮食价格,只上涨了0.7倍,远远小于国际涨幅。
大量涌入中国境内的投机炒作资本,全被国家队给打服了。
在国内粮价持续暴涨时,中国官方开始抛储了。
一开始,不管中国抛出多少吨储备粮,多方都一口吃掉,粮价持续上涨。
然后,中国开始逐步加大抛储强度,一开始是半个月一抛,后来是每周一抛,最密集的时候,每1~2天抛储一次。
最后多方都傻了,中国到底有多少吨储备粮,不留点做军粮么,到底要抛储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这个时候,中国放出风声,说中国的储备粮有一亿吨,够全国人不种田吃一年的,投机资本不怕死就继续来炒。
中国的储备粮数量一直是国家绝密,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至于这个一亿吨是真的假,炒家也不敢确认。
但万一是真的呢?
恰逢金融危机,连锁反应之下,粮价暴跌,中国境内的粮食炒家血本无归。
等粮价暴跌之后,中国再慢慢吃回自己的储备。
这轮粮食攻防战,中国完胜,靠的就是天量的粮食储备战略。
在最先进的储备技术下,粮食最多只能放3~5年,然后就变成了陈化粮。
为什么我国土地那么少,还力推乙醇汽油,把大量的粮食做成乙醇给汽车烧掉,就是为了处理这些陈化粮。
把新鲜的粮食放成陈化粮,会带来巨大的损失,但是这些损失,国家愿意承受,这等于是在给国家买保险。
缺粮导致的损失,和粮价相比,要贵百倍千倍。
而源源不断轮换出来的陈化粮,必须通过乙醇工厂来处理掉。
所以,当你使用乙醇汽油的时候,其实就是在给中国的粮食安全做贡献。
当时,这0.15%的缺口,是靠非洲人给消化的。 

丁戊奇荒和粮食规律

这就是中国的储备粮制度,是中国人饭碗的最后保护神,我们不想成为非洲人。

3

即便中国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水利设施,即便中国有一群袁隆平这样的农业科学家,即便中国有世界上最强的粮食储备。
中国的官方,依然对粮食问题极度重视。
每次中国出现区域性旱灾,都能惊动国家最高层级的人物去视察处理,这一切,都是在确保中国人的饭碗。 

丁戊奇荒和粮食规律

虽然粮食不值钱,但粮食的供应却是国之命脉,绝对不允许有丝毫动摇。
如果我不出去购物的话,我家里所有的存粮,把冰箱里的腊肉、巧克力、挂面什么的都算上,最多吃一星期就断粮了。
但我丝毫不担心我会饿死,每次外出也只买三四天的食物,以确保新鲜。
我观察了一下,我整个小区,甚至整个城市都是这样,在家里储备几百斤粮食的人,根本不存在。
大家从不担心自己未来会吃不上饭,国人能有这么强烈的信心,是对中国粮食安全工作人员的最大褒奖。
1978年之后的新一代的中国人,已经忘了饥饿的滋味。
希望这样的盛世能持续下去,希望丁戊奇荒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中国大地上,无论怎样极端的气候灾害,都不允许出现。
中国的粮食安全储备战略花再多钱,我认为都值!
因为这些东西,是拿来给中国人保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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